沈言站在东城胡同口的老槐树下,看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车后座绑着个竹编的菜篮,里面装着几颗裹着泥的萝卜,菜叶上还沾着新鲜的雪。骑车的汉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脖子上围着条灰扑扑的围巾,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转眼就散了。
这就是四九城的冬天,冷得扎实,却也活得扎实。
若说这时代的四九城是什么模样,不是课本里“庄严的首都”几个字能概括的,而是藏在胡同深处的炊烟里,在街坊邻里的寒暄里,在粮票、布票、工业券这些带着油墨味的纸片里,在每个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琐碎里。
先说“吃”。
四九城的人家,灶台上永远摆着个黑黢黢的铁锅,锅底结着层厚厚的油垢,那是常年熬粥、炖菜留下的印记。早饭大多是棒子面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就着腌萝卜条或酱豆腐,呼噜呼噜喝下去,胃里能暖上半天。偶尔改善伙食,会蒸几个窝窝头,掺了红薯面的,吃着带点甜,孩子们能攥在手里啃半天,连掉在衣襟上的渣都要捻起来吃掉。
中午若是家里有劳力上班,大多带饭盒。铝制的饭盒磨得发亮,里面装着定量的米饭或馒头,菜往往是一筷子炒白菜,最多滴几滴荤油,能看见点油星子就算不错。工厂的食堂更简单,大锅菜炖得烂熟,白菜、土豆、萝卜一锅烩,盛菜的师傅手一抖,就能决定你这顿饭能不能见着肉沫。
晚饭最是隆重,却也隆重不到哪里去。能煮一锅杂面汤,卧两个鸡蛋,就算是给家里劳力“补身子”了。鸡蛋金贵,往往是留给孩子或老人的,大人看着孩子狼吞虎咽,自己喝着寡淡的汤,嘴角却带着笑。
粮票是命根子。城镇居民每月凭户口本领粮票,成人三十斤,孩子按年龄递减,细粮(白面、大米)只占三成,剩下的都是棒子面、高粱米。买粮得去粮站,排着长长的队,手里攥着粮本和粮票,眼睛盯着售货员手里的秤,生怕给少了一两半两。有次沈言去粮站,见个老太太因为售货员多给了半两棒子面,激动得给人作揖,说“够孙子多喝一口粥了”。
除了粮票,肉票、油票、布票更是稀罕物。过年能分到半斤肉票,全家能炖一锅肉,那香味能飘半条胡同,孩子能围着锅台转半天,就等着啃骨头。布票一年就几尺,做件新衣裳得精打细算,老大穿小了给老二,老二穿破了补补给老三,衣服上的补丁一层叠一层,却也洗得干干净净。
再说“住”。
四九城的房子,像块浸了岁月的老布,经纬里都是故事。棋盘似的胡同里,挤着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大的像95号院那样,住着十几户人家,三教九流凑在一起,天天上演着家长里短;小的就像沈言在东城的小院,一进的格局,住着一两户人家,关起门来就是个清静世界。
院子里的房子,大多是灰砖灰瓦,墙皮掉得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正房向阳,住着家里的长辈;厢房次之,多是新婚夫妇或成年子女;最次的是“倒座”,背阴,冬天冷得像冰窖,往往租给外来的租客。
屋里的摆设简单得很。一张木桌,几把椅子,一个掉漆的衣柜,就是全部家当。床上铺着粗布褥子,盖着打了补丁的棉被,冬天冷,就多压几床,人躺进去像被捆住,翻身都费劲。墙上大多贴着“劳动最光荣”的宣传画,或孩子得的“三好学生”奖状,那是屋里最鲜亮的颜色。
取暖靠煤球。每家院里都堆着煤球,用黄土掺着煤末子做的,黑乎乎的,烧起来呛人。冬天把煤球放进“煤球炉子”,白天烧得旺点,晚上封上,留着点余温,第二天一早捅开,能省点煤。沈言在95号院住时,常听见三大爷半夜起来捅炉子,嘴里念叨着“省一块是一块”。
“行”的方面,更是带着时代的印记。
自行车是最体面的交通工具,“永久”“飞鸽”牌的,能顶半个月工资,谁家有辆新自行车,能让全院人羡慕半天。车把上挂着个铁丝筐,能买菜、能捎人,车后座绑着木板,还能拉点轻货。胡同里常见骑着自行车的人,铃铛叮铃铃响,老远就喊“借过嘞”,带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
公交车很少,线路也短,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车票几分钱,却也不是谁都舍得坐的。车厢里永远弥漫着煤烟味和汗味,冬天窗户关得严,更是闷得人喘不过气。沈言坐过一次,被挤在中间,脚都沾不着地,从此宁愿走路,也不再碰公交车。
马车和三轮车还没完全退出舞台。城里拉货靠马车,车夫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车辕上,甩着鞭子赶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嘚嘚”作响。三轮车多在车站、码头附近,拉个人或小件行李,车费比公交贵,却是个灵活的营生,车夫往往能说会道,能跟你从天安门聊到德胜门。
步行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四九城的胡同像迷宫,熟门熟路的人,抄近道比坐车还快。冬天裹紧棉袄,缩着脖子往前走,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夏天光着膀子,摇着蒲扇,慢悠悠地晃,见了街坊就停下来聊两句,日子仿佛被拉得很长。
“用”的物件,更是透着个“省”字。
脸盆是搪瓷的,掉了瓷也舍不得扔,用红漆补补继续用;毛巾破了边,剪成条当抹布;肥皂用到只剩一小块,得粘在新肥皂上接着用;连火柴都得省着点,点完灶火,火柴棍得留着,攒多了能换糖吃。
女人手里总拿着针线活。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纳鞋底、缝衣服,线得用双线,针脚得细密,这样耐穿。孩子们的鞋底往往纳得厚厚的,叫“千层底”,说是“踩着暖和,还不硌脚”。
男人则爱摆弄些“大家伙”。修修自行车,补补炉子,敲敲烟袋锅,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胡同里常有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磨剪子的、锵菜刀的、修鞋的,挑着担子,吆喝着走过,街坊们听见了,就拿出家里的破烂,围着讨价还价,那声音能传半条街。
孩子们的玩具最简单。滚铁环、踢毽子、跳皮筋,用泥巴捏小人,用碎玻璃片当“宝贝”,一根冰棍能舔半天,一块糖纸能夹在书里当书签。沈言在胡同里见过孩子们玩“官兵捉强盗”,用木棍当枪,用破布当披风,跑得满头大汗,笑声能掀翻屋顶。
这就是四九城的日子,苦是真的苦,缺粮、缺布、缺煤,日子过得紧巴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可暖也是真的暖,街坊邻里互相帮衬,你家借点盐,我家送把菜,孩子混在一堆养,谁家有事,全院人都能搭把手。
沈言在东城的小院里,看着窗台上那盆水仙花,忽然想起95号院的煤烟味,想起粮站排队的长队,想起胡同里孩子们的笑声。这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细节,才是这时代最真实的模样。
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那么多传奇故事,更多的是普通人努力活着的韧劲。就像胡同里的老槐树,冬天落尽了叶,看着光秃秃的,可等开春,准能抽出新芽,枝繁叶茂,绿得晃眼。
挺好。
他拿起茶杯,对着窗外的四九城,轻轻碰了一下。这日子,苦中带甜,涩里有暖,值得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