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东城小院的竹门闩插上时,门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怕惊扰了院里酣睡的石榴树。月色透过云层洒下来,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银霜,他拎着个空布袋,身影很快融入胡同的暗影里——这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回95号院了。
东城的日子是浸在水里的棉絮,温软、沉静,能让人的心慢慢沉底;而95号院的日子,是滚在油锅里的辣子,滚烫、喧嚣,呛得人眼泪直流,却也透着股活色生香的烟火气。
他没把买东城小院的事告诉95号院的人。
傻柱问过他“最近咋总不见人影”,他只说“在外面找了个临时的活儿,住厂里宿舍”;秦淮茹送野菜团子过来,他让邻居代收了,回头托人捎了两斤细粮过去,说是“厂里发的福利”;三大爷算计着要给他介绍个对象,他找了个“最近太忙,顾不上”的借口,推了过去。
不是信不过谁,只是觉得没必要。95号院的人,习惯了家长里短、鸡飞狗跳,你跟他们说“我在东城买了个小院,就想清静清静”,他们未必能懂,说不定还会嚼舌根,说他“发了财就忘了本”“住大房子就瞧不上咱们穷街坊了”。
倒不如就这么瞒着,两边各过各的,互不打扰,反而自在。
95号院的房子他没退。那间十来平米的小屋,依旧摆着他的旧木床、破书桌,墙角堆着半袋煤球,看着跟他走时一模一样。偶尔回去住一晚,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闻着煤烟味和隔壁傻柱家飘来的饭菜香,竟有种奇异的亲切感。
这天他回去时,正赶上院里分大白菜。
二大爷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扯着嗓子喊:“一大爷家五颗,二大爷家六颗——我是干部,得多点!三大爷家四颗,傻柱家五颗,秦淮茹家……”
“凭啥你家多一颗?”三大爷不乐意了,拄着拐杖往前凑,“都是一个院的,凭啥你搞特殊?”
“我是院领导!”二大爷梗着脖子,“多分一颗怎么了?不服气?”
“领导就该多吃多占?”傻柱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我看你是想自己留着偷偷腌酸菜吧!”
“你胡说八道啥!”二大爷急了,撸起袖子就要跟傻柱理论,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孩子们围着白菜堆打闹,女人们站在一边窃窃私语,连贾张氏都从屋里出来了,抱着胳膊看戏,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沈言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幕,非但没觉得烦躁,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95号院的“烟火气”,吵吵嚷嚷,斤斤计较,却透着股真实的活劲儿,不像东城那样,连说话都得拿捏着分寸。
“沈小子?你咋回来了?”一大爷最先看见他,笑着打招呼,“快进来,正好分白菜,给你留了三颗。”
“刚从厂里回来,顺便看看。”沈言走进去,接过一大爷递来的白菜,叶子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麻烦大爷了。”
“客气啥。”一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住宿舍不习惯吧?还是家里好,热热闹闹的。”
沈言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一大爷说的“好”,是他们习惯的好,就像他觉得东城的“静”是好一样,各花入各眼罢了。
他把白菜拿回自己屋,刚放下,傻柱就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沈哥,回来咋不早说?我刚炖了肉,走,去我那儿喝两盅。”
“不了,刚在厂里吃过。”沈言婉拒,从包里拿出两包茶叶,“给你和一大爷的,尝尝。”
傻柱眼睛一亮,接过去闻了闻:“嘿,这味儿够冲!好东西啊!谢了沈哥!”他也不客气,揣着茶叶就往外跑,嘴里喊着“秦淮茹,沈哥带好茶回来了,赶紧烧点热水”。
没过多久,秦淮茹就端着个搪瓷缸子过来了,里面泡着新茶,还放了两颗红枣。“沈兄弟,尝尝嫂子泡的茶。”她笑得眉眼弯弯,“听傻柱说你在厂里当干部了?真是有出息。”
“就是个普通活儿,谈不上出息。”沈言接过茶缸,热气熏得眼睛有些发潮。在东城,王老先生会跟他讨论《伤寒论》的批注,张老师会教他画竹子的笔法,可没人会像秦淮茹这样,用一杯加了红枣的热茶,直白地表达着关心。
这种关心,带着点市井的热络,甚至有点“过界”,却让人没法拒绝。
晚上,他被傻柱硬拉着去他家吃饭。桌上摆着一盘红烧肉,肥油汪汪,还有一碟炒白菜,一碗玉米糊糊。傻柱媳妇娄晓娥给孩子喂饭,时不时给沈言夹块肉,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厂里肯定没好东西”;秦淮茹也带着槐花过来了,坐在旁边帮忙择菜,跟娄晓娥聊着院里的家常,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麻雀。
沈言喝着傻柱自酿的米酒,吃着喷香的红烧肉,听着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心里觉得格外踏实。在东城,他会用银壶泡茶,用象牙筷子吃饭,可再精致的排场,也抵不过这粗瓷碗里的肉香,抵不过这满屋子的烟火气。
吃完饭,他帮着收拾碗筷,傻柱拉着他在院里抽烟,看着天上的星星瞎聊。
“沈哥,你说这饥荒啥时候是个头啊?”傻柱吐了个烟圈,语气里带着点迷茫,“我总觉得,日子不该是这样的。”
“快了。”沈言望着远处的灯火,“会好起来的。”他知道历史的走向,可没法说出口,只能这样含糊地安慰。
傻柱叹了口气,没再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咋说,你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院里来,哥给你撑腰。”
沈言心里一热,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他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离开了95号院。胡同里,三大爷已经在扫雪了,嘴里还念叨着“今天风大,煤球得省着点烧”;贾张氏挎着篮子出门,大概是去排队领粮票;几个孩子蹲在墙角,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小人,笑得咯咯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熟悉的四合院,红墙灰瓦,在晨光里透着股暖意,然后转身,朝着东城的方向走去。
回到东城小院,推开院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香。李教授正在院里练太极,动作慢悠悠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王编辑家的窗台上,摆着几盆水仙花,嫩黄的花芯在绿叶里格外显眼;张老师则站在石桌旁,对着一张宣纸发呆,大概是在构思新的画作。
“沈同志,回来了?”李教授停下动作,笑着打招呼。
“嗯,回去看看。”沈言点头,“李教授早。”
“院里还热闹?”
“挺热闹的。”沈言笑了,“分白菜,吵了一架。”
李教授也笑了:“这才是过日子嘛。”
沈言走进书房,把从95号院带来的一小袋玉米面放在桌上——是秦淮茹硬塞给他的,说“在外面吃点粗粮养胃”。他看着那袋玉米面,又看了看书架上的医书,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在两个世界穿梭的旅人。
在95号院,他是那个会为了半袋粮食跟人计较的“沈小子”,吃着粗茶淡饭,听着家长里短,感受着最真实的人间烟火;在东城小院,他是那个研究医书、琢磨字画的“沈同志”,喝着龙井,看着闲书,享受着难得的清静自在。
这两种日子,看似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在他身上融合在一起。
他需要95号院的烟火气,那能让他在安稳的日子里,别忘了这世道的艰难,别忘了普通人的挣扎;他也需要东城小院的清静,那能让他在喧嚣的俗世里,守住一份本心,沉淀下浮躁的情绪。
就像一杯茶,得有茶叶的清苦,也得有泉水的甘冽,才能品出最好的滋味。
沈言泡了杯龙井,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东城的雪,下得安静,落在树枝上,落在屋顶上,悄无声息,却能把整个世界都染成白色。
他想起95号院的雪,孩子们会堆雪人,傻柱会扫出一条路,贾张氏会站在门口骂“这鬼天气”,吵吵闹闹,却也热气腾腾。
真好。
有热闹可凑,有清静可享,有两个“家”可以回,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
沈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温润而绵长。窗外的雪还在下,东城的静,和95号院的闹,在这一刻,仿佛都融进了这杯茶里,滋味万千,却都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