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蹲在信托商店的角落里,假装翻看一堆旧书,眼角的余光却落在柜台后的那个红木箱子上。箱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的几瓶红酒,标签上的外文他认得,是法国波尔多的名庄酒,年份还不错。李掌柜正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拭瓶身,嘴里低声对旁边的伙计说:“张局长家的公子订的,晚上就得送去,千万别磕了碰了。”
伙计点头哈腰地应着:“掌柜的放心,我亲自送去,用棉絮裹三层。”
沈言的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顿了顿,心里没什么波澜。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撞见这种事了。
饥荒年月,“领导吃不上饭”的传闻倒是听过不少。前阵子厂里就传,说是某局的副局长,家里孩子多,粮票不够用,天天喝稀粥,脸都喝得浮肿。可这些传闻,和他亲眼见到的“另一个世界”比起来,总像隔着层纱。
那个“另一个世界”里,有人用黄金搭积木,有人用进口香水洗澡,有人在自家地窖里藏着整箱的茅台和火腿,饥荒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更隐蔽的地方吃喝玩乐。
他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窥见这个圈子的一角的。
那天,他去东城给王老先生送一本医书,路过一条僻静的胡同,听见里面传来丝竹声。那声音不大,却清亮得很,像是有人在吹笛,有人在拉二胡,甚至还有隐约的笑声,和外面饥肠辘辘的世界格格不入。
胡同口守着两个穿着黑褂子的汉子,腰板挺直,眼神警惕,像两尊门神。沈言用神识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胡同深处是座不起眼的四合院,院门紧闭,可院里却热闹得很。
正房里摆着一桌宴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甚至还有盘红烧肘子,油光锃亮;几个穿着绸缎衣裳的男女围坐在一起,举杯痛饮,脸上带着醉意,其中一个年轻公子哥,手里把玩着个金元宝,随手就扔给旁边斟酒的丫鬟,笑着说:“赏你的,拿去打个镯子。”
东厢房里,几个男人在推牌九,赌注是金条,堆在桌上像小山;西厢房里,几个女人在打麻将,嘴里聊着最新的料子和胭脂,其中一个穿旗袍的,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圆润饱满,一看就价值不菲。
更让他心惊的是后院——竟有个小型的戏台,一个戏子正水袖飞扬地唱着《贵妃醉酒》,台下坐着个中年男人,一边听戏,一边用银签子挑着燕窝粥,吃得津津有味。
这哪里是饥荒年月?这分明是太平盛世的富贵场。
沈言收回神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胡同口。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信托商店里总有那些“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进口的红酒、上好的茶叶、精致的糕点,原来都流进了这样的地方。
后来他才从王老先生那里打听到,这种“圈子”在四九城不少。大多是前朝的遗老、有背景的官员后代、或是靠着特殊门路发家的商人,他们互相认识,互相宴请,形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外面的饥荒再严重,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好日子”。
“就说前阵子吧,”王老先生呷了口茶,语气平淡,“城西有个姓赵的,给他儿子办周岁宴,摆了三十桌,每桌都有海参鲍鱼,喝的是三十年的茅台。光是给宾客的回礼,就每人一对金镯子。”
沈言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就没人管?”
“管?怎么管?”王老先生笑了笑,“他家里有‘上面’的人照着,谁敢管?再说了,人家用的都是自己家的东西,没抢没偷,不过是日子过得好点,你能说什么?”
沈言沉默了。他想起前世听说过的那些事——饥荒年月,有的人家孩子用黄金搭积木,有的人家冬天烧绸缎取暖,有的人家顿顿大鱼大肉,泔水桶里倒的都是白米饭。以前觉得是夸张,现在才知道,都是真的。
这个时代,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像95号院那样,为半袋粮食撕破脸的人家;有像他这样,藏着秘密小心翼翼活着的人;也有像赵家那样,在饥荒里依旧花天酒地的“上等人”。他们活在同一个时代,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他甚至还见过一次“黄金搭积木”的雏形。
那是在一个古董商的家里,对方请他去看一批新收的金银器。在一间密室里,除了成堆的金条银锭,还有几个小巧的金块,雕成了积木的形状,边角打磨得光滑,显然是给孩子玩的。
古董商见他盯着金块看,笑着说:“这是某总长家的小少爷玩腻了的,他家孩子玩积木,从来不用木头的,要么是银的,要么是金的,说是‘免得磕坏了手’。”
沈言拿起一块金积木,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有些发堵。他想起院里的棒梗,连块像样的木头积木都没有,平时只能用泥巴捏着玩,饿了还得去垃圾堆里捡东西吃。
这就是差距。天壤之别的差距。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这些人的财富,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有的是靠着各种关系弄来的,大多是“合法”的——至少在当时的规则里,是挑不出错的。他们没逼着谁饿肚子,也没抢谁的粮食,只是他们的“正常生活”,在饥荒年月里,显得格外刺眼。
王老先生说得对:“这世道,从来如此。饿肚子的人在哭,喝酒的人在笑,各有各的活法。”
沈言渐渐也就释然了。
他不再去刻意关注那些“朱门酒肉臭”的景象,也不再为这种差距感到不平。他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小院,有足够的物资让自己活得舒坦,这就够了。至于别人的日子,好也罢,坏也罢,都与他无关。
只是偶尔,他还是会撞见一些事。
比如有次去黑市,看见有人用半袋白面,换了个镶钻的怀表。那怀表是瑞士进口的,表盘上的钻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换表的是个穿着讲究的年轻人,大概是家里缺粮了,却舍不得动用更值钱的东西。
比如信托商店的李掌柜,偷偷告诉他,某大户人家最近在找“稀罕物”,愿意用一马车粮食换一只大熊猫的皮毛——沈言听了,只觉得荒谬,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再比如,他去给那位买青花瓷瓶的妇人送药材,路过她家的厨房,听见里面传来厨师的抱怨:“这燕窝泡得不够透,主子说了,今天的冰糖炖燕窝要重做,这锅就扔了吧。”
沈言脚步没停,径直走进正房,把药材递给妇人,收了她给的报酬——一幅明代的书法,然后转身离开。路过厨房门口时,他看见佣人正端着一锅燕窝往垃圾桶里倒,浓稠的汤汁里还浮着几粒红枣。
他的神识扫过胡同口,几个乞丐正蹲在墙角,眼巴巴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其中一个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正啃着一块发霉的窝头。
沈言闭了闭眼,加快了脚步。
他不能管,也管不了。在这个时代,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哪有本事去改变这世道的不公?
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烧了壶水,泡上一壶龙井,坐在石榴树下慢慢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燕窝和乞丐,想起那些用黄金搭积木的孩子和啃着发霉窝头的孩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也很快平静下来。
这就是时代的真相。残酷,却真实。
他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一方小院,过好自己的日子。至于那些他改变不了的事,就随它去吧。
沈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香在舌尖散开,冲淡了心里的那点不适。
挺好。
至少,他现在有茶喝,有饭吃,有个安静的地方可以待着,这就比很多人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