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蹲在新院的石榴树下,给刚冒头的新苗培土。胡同口传来马蹄声,清脆的“嘚嘚”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与周围自行车的“叮铃”声格格不入。他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胡同口驶过,车厢是暗绒布的,车轮包着厚胶皮,走在颠簸的路上竟没发出多少声响,车帘缝隙里,隐约闪过一角月白色的丝绸。
这已是他搬到东城小院后,第三次见到这辆马车了。
饥荒年月,别说马车,就是自行车都算得上稀罕物。可这马车不仅气派,赶车的车夫穿着干净的青布褂子,袖口还绣着暗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排场。沈言收回目光,继续给新苗浇水,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四九城里,藏着不少没被饥荒“饿”着的人家。
他以前住95号院时,满眼都是为粮票发愁的街坊。傻柱为了给秦淮茹家弄点肉,得在厂里偷偷摸摸;三大爷为了省下半两煤,能算计到半夜;贾张氏更是三天两头堵着别人家的门,就为了蹭口饭吃。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饥荒年月的全貌,人人都在温饱线上挣扎。
可搬到这东城的胡同,接触多了,才发现自己还是眼界窄了。
离他小院不远的那条胡同,住着位姓王的老先生。据说以前是前清的举人,家里藏着不少古籍字画。沈言去过一次,是为了收他手里的一本《针灸大成》。老先生的院门看着普通,推开却别有洞天——院里铺着青石板,角落里有座小假山,山脚下引了活水,养着几尾金鱼;正房的窗棂是雕花的,糊着进口的毛边纸,屋里摆着紫檀木的书柜,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老先生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浆洗得笔挺,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温润的光泽一看就有些年头。他给沈言沏的茶,是明前的龙井,用银壶烧的水,茶香醇厚得能绕梁三日。聊起饥荒,老先生只是淡淡一笑:“家里存了些粮,够吃几年的,倒是外面的热闹,看得人心烦。”
沈言当时就明白了,这“存了些粮”,绝不是普通人家的“些”。光是老先生屋里那套银质的茶具,那几尾在饥荒年月还能活得悠闲的金鱼,就足以说明一切——他们的日子,根本没被饥荒打乱节奏。
还有次,他去信托商店淘东西,撞见个穿着旗袍的妇人。那旗袍是真丝的,上面绣着暗金色的凤凰,领口袖边滚着细绒,在这人人穿打补丁棉袄的年月,显得格外扎眼。妇人没看那些粗粮和布料,径直走到放古董的柜台前,指着个青花瓷瓶问价。掌柜的报了个数,要五十斤细粮,妇人连眉头都没皱,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一沓粮票,数都没数就递了过去,那气派,比现在的富婆刷卡还爽快。
沈言后来听信托商店的李掌柜说,那妇人是某位“大人物”的家眷。家里不仅不缺粮,还藏着不少稀罕物——进口的奶粉、罐头、布料,甚至还有从国外运来的香水。饥荒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少了些出门应酬的机会,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些“富人”,活得极低调。
他们不会像许大茂那样,有件新衣服就恨不得穿在外面绕三圈;也不会像二大爷那样,总想着摆官威。他们的院门通常关得很紧,门口很少有人逗留;他们出门要么步行,要么像那辆黑色马车一样,低调却奢华;他们买东西从不去黑市,要么托信托商店的人代买,要么让佣人去指定的供销社,用“特供”的票证换。
可细节里藏不住的富贵,总能泄露出蛛丝马迹。
沈言在胡同口的早点摊吃炒肝时,见过个遛鸟的老头。老头穿着件普通的蓝布棉袄,看着像个退休工人,可他手里的鸟笼,是紫檀木的,上面镶着象牙的钩子,笼子里的鸟,是只品相极好的画眉,叫声清亮得能盖过整条胡同的嘈杂。光是那只鸟笼,就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
还有次下雨,他在屋檐下避雨,看见个小姑娘打着把油纸伞跑过。那油纸伞看着普通,伞骨却是竹节钢的,伞面上的图案是手绘的《清明上河图》,笔触细腻得连桥上的行人都看得清。小姑娘跑过他身边时,他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不是肥皂的味道,是某种高级香水的味道,在这满是煤烟味的雨天里,格外清新。
这些人,就像水面下的礁石,平时看不见,却真实地存在着。他们的财富,或许是祖上传下来的,或许是靠着某些“门路”得来的,无论来源如何,饥荒没能撼动他们的根基。他们依旧喝着好茶,穿着好衣,住着好院,只是把这份体面藏在了紧闭的院门后,藏在了低调的言行里。
沈言并不羡慕,却觉得这才是饥荒年月的“全貌”——既有95号院里为半袋粮食发愁的人家,也有像王老先生这样,在朱门内依旧岁月静好的富贵。这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了哪一面,都不算完整。
他甚至还和其中几户人家有了些往来。
那位王老先生,知道他喜欢医书,偶尔会请他去家里喝茶,一起讨论《伤寒论》的批注;那位买青花瓷瓶的妇人,后来托他在黑市找过几味稀罕的药材,他用空间里的野山参换了她手里的一幅清代山水画,算是等价交换;就连那个遛鸟的老头,也会在胡同口遇见时,跟他聊几句养鸟的学问,偶尔还会送他几个自己做的鸟食罐。
这些往来,都保持在“淡如水”的程度。他们不问他的来历,他也不探他们的底细,只是因为共同的爱好——医书、古董、花鸟——偶尔聚在一起,喝杯茶,聊几句,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沈言觉得这样很好。
他不用像在95号院那样,时刻提防着谁算计自己;也不用刻意伪装自己的“窘迫”,可以大大方方地拿出空间里的好茶,和王老先生一起品鉴;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喜欢古董,和那位妇人讨价还价时,不用藏着掖着。
这天,王老先生派人送来张帖子,请他去家里赏画。说是刚得了幅郑板桥的墨竹图,想请他去看看。
沈言换了件干净的青布褂子,揣上一本刚抄好的《千金方》手抄本作为回礼,慢悠悠地往王老先生家走。胡同里,几个孩子正围着一辆自行车打闹,车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墙根下,几个老头蹲在地上抽旱烟,聊着谁家的粮票又不够了。
转过街角,王老先生家的院门静静矗立在那里,朱漆虽有些剥落,却依旧透着股庄重。沈言抬手敲门,门很快开了,还是那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佣人,笑着引他进去。
院里的假山流水依旧,金鱼在水里悠闲地游弋。王老先生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套银茶具,旁边放着那幅郑板桥的墨竹图,墨迹苍劲,竹影摇曳。
“沈老弟,你可算来了。”王老先生笑着招手,“快来看看,这墨竹的风骨,是不是有股傲气?”
沈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画卷上:“何止是傲气,还有股‘千磨万击还坚劲’的韧劲,不愧是板桥先生的手笔。”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讨论起画中的笔法,讨论起郑板桥的生平,讨论起这乱世里,人该如何保持这份“韧劲”。
院外的胡同里,还能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传来老头们的闲聊声,那是属于饥荒年月的“烟火气”;院内,茶香袅袅,墨香阵阵,是属于少数人的“岁月静好”。
沈言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四九城,这饥荒年月,因为有了这些藏在朱门后的富贵,有了这些低调却真实的体面,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挺好。
他端起茶杯,和王老先生轻轻一碰,茶香在舌尖散开,温润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