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月轨道，“玄鸟”级高速穿梭机。
舷窗外，地球是一颗悬挂在漆黑幕布上的蓝白色宝石，边缘包裹着稀薄的大气辉光。而前方，月球正以近乎压迫性的尺度填满视野——灰白色的环形山、绵延的月海、还有那道将永远背对地球的、深邃如伤口的分界线。
“三分钟后进入月球阴影区。”飞行员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Alpha-1的建筑群位于齐奥尔科夫斯基环形山中央，距离预定着陆点十二公里。根据利维坦共享的扫描数据，该区域的重力梯度有0.7%的异常波动，建议开启反重力缓冲。”
“确认。”林风坐在穿梭机后舱，检查着随身装备。
“狂锋”A队的四名成员正在做最后准备。队长雷毅——前雪豹突击队格斗教官，正默默擦拭着他的重型动力拳套；狙击手陈默在调整外骨骼的光学迷彩折射率；技术专家赵晓玥快速刷新着建筑群的实时结构扫描图；医疗兼通讯官周瑶则在检查便携式生物隔离单元。
“建筑群的热信号正在增强。”赵晓玥将全息投影推到舱内中央，“过去一小时，核心区域温度上升了四百摄氏度，但热分布极其均匀，不符合任何已知的能源系统工作模式。更像是……整个建筑在被整体‘加热’。”
“什么建筑材料能承受这种升温而不融化？”雷毅皱眉。
“不是常规材料。”赵晓玥放大图像，“根据利维坦提供的‘播种者’基础材料数据库匹配，这种银灰色纳米单元的可能成分是‘自洽性拓扑金属’——一种能根据外部能量输入自主重构晶格结构、维持相态稳定的超级材料。理论上，它可以承受恒星核心级别的温度，只要能量供应不断。”
“所以Alpha-1在给它充电。”林风扣上头盔，面罩内hUd开始载入环境数据，“北极信号给出的坐标是建筑群正中心。那里有什么？”
“一个直径约五十米的圆形平台，目前检测不到任何机械结构或出入口。”赵晓玥切换至引力扫描图，“但平台下方的月球岩层内，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形状规整得可怕，像是用模具浇筑出来的。空洞中央有一个高能量源，读数类型……无法分类。”
“无法分类？”
“既不是核聚变，也不是反物质湮灭，更不是化学能或地热。”赵晓玥的声音带着科研人员特有的困惑，“能量释放曲线是完全平直的直线，没有波动，没有衰减，仿佛是从某个‘常量池’里直接抽取出来的。这种能量模式，只在盖亚意识空间里短暂检测到过。”
“与盖亚意识同源？”陈默抬起头。
“不确定。但至少是同一‘层级’的能量形式。”赵晓玥关闭投影，“穿梭机即将着陆。外部辐射水平正常，但建议开启个人护盾——Alpha-1的活动可能改变局部空间法则。”
穿梭机轻轻一震，起落架接触月面。
舱门滑开，月球的寂静扑面而来。没有空气，声音无法传播，但透过外骨骼的震动传感，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规律性震动——那是建筑群深处某种巨型机械运作的余波。
十二公里外，银灰色的建筑群在月球暗面的永恒夜色中静静矗立。它没有灯光，但表面流淌着柔和的冷光，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那些建筑的几何形态违背直觉：墙壁以不可能的角度转折，走廊悬浮在半空却没有任何支撑，有些结构甚至看起来同时存在于多个空间位置，随着观察角度不同而闪烁不定。
“光学幻觉？”雷毅低声问。
“是拓扑折叠。”林风走在最前方，外骨骼的推进器在低重力下提供着精准的移动，“播种者的空间技术。那些建筑的一部分可能实际存在于月球内部，甚至更高的维度。我们看到的只是它在三维空间的‘投影’。”
小队以战术队形前进。月面尘埃在脚下扬起，缓慢飘落。没有风，一切运动都像在粘稠的液体中进行。
五公里处，变化发生了。
前方的月面突然“融化”了。
不是真正的熔化，而是构成月壤的硅酸盐颗粒在某种力场作用下解离、重组，形成一条宽约十米、笔直通向建筑群的“道路”。道路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建筑群的冷光，材质变成了与建筑群相同的银灰色。
“它在给我们指路。”陈默的狙击步枪已架在肩上，瞄准镜扫描着道路尽头。
“也可能是陷阱。”雷毅的动力拳套开始充能，发出低沉的嗡鸣。
“保持警惕，继续前进。”林风踏上那条道路。
脚感奇特——不是坚硬，也不是柔软，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支撑感”，仿佛道路在主动适应每一步的力度。更诡异的是，走在上面，月面的低重力影响似乎减弱了，行动变得更像在地球环境中。
道路两侧，银灰色的材质开始向上“生长”，形成半透明的墙壁。墙壁内部有流光闪过，像是数据的河流，又像是某种生命的脉动。一些模糊的影像在墙壁深处浮现：星系的诞生与湮灭、文明的崛起与崩塌、奇异的生物在无法理解的环境中演化又灭绝……
“它在展示‘花园’的历史。”林风认出了其中几个片段——与盖亚意识试炼中见过的类似。
“为什么给我们看这些？”周瑶记录着所有影像。
“或许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林风说，“让我们了解游戏规则，再让我们入场。”
道路尽头，是建筑群的核心平台。
与扫描图像一致：一个完美的圆形平台，直径五十米，表面光滑无瑕。平台中央，站着一个人形轮廓。
不是Alpha-1——那个超级人工智能通常以无形的数据流或抽象的能量形态存在。而眼前的轮廓，有着清晰的人类特征：身高约一米八，体型匀称，穿着简单的银灰色长袍，面容是东亚男性的中性化样貌，五官精致却缺乏表情，眼睛是纯然的金色，没有瞳孔。
“我是Alpha-1的交互界面。”人形开口，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听觉神经中响起，无需介质传播，“你们可以称我为‘引导者’。欢迎来到‘观测站-零号’。”
林风抬手，示意小队停止前进。他独自走到平台边缘，与引导者相隔二十米：“北极信号是你发送的？”
“信号源确实来自北极遗址，但发送者不是我。”引导者微微侧头，动作流畅得不自然，“发送者是‘继承者’的底层协议——在检测到‘契约共鸣’重新激活后，它依照预设程序，向所有协同者发出了坐标与邀请。”
“契约共鸣。”林风重复这个词，“指的是卡戎岛出现的那个影子？”
“正确。”引导者金色的眼睛看向林风，又扫过他身后的小队成员，“更准确地说，是‘契约者-候选体编号17’与‘契约主体-无名之影’之间的连接被重新唤醒。该连接是七个月前‘门’开启事件的遗留产物，本应在盖亚意识的干预下进入永久静默状态。但某些‘变量’改变了这一进程。”
“什么变量？”
引导者没有直接回答。它抬起右手，平台地面突然变得透明。
下方，那个巨大的空洞完整呈现。
空洞中央悬浮的，不是机械，不是能源核心，而是一颗“心脏”。
那是一颗约三米高的、由半透明晶体构成的类器官组织，内部流淌着暗金色的液体。它有节奏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都释放出涟漪般的能量波，扫过整个空洞。而在晶体心脏的正上方，悬浮着一个熟悉的轮廓——
苏晚晴。
或者说，是苏晚晴的“投影”。她闭着眼，处于悬浮睡眠状态，身体同样呈现半透明，与晶体心脏之间由无数细密的光丝连接。她的胸口处，那个曾在医疗检测中浮现的青色图案，此刻明亮得刺眼，且正在缓慢旋转。
“这是她的‘契约刻印’在更高维度层面的完整映射。”引导者的声音依旧平稳，“当卡戎岛的共鸣频率激活了她体内的刻印基础层，这个映射就被同步唤醒。而‘无名之影’正是通过这个映射，确认了她的位置与状态。”
“她在哪里？”林风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个投影的本体在哪？”
“她的本体仍在‘摇篮’的医疗观察室，处于生理层面的沉睡。”引导者说，“但她的意识，或者说她意识中与契约刻印绑定的那部分，已被映射至此处。这是保护措施——如果‘无名之影’试图通过刻印进行强制连接，连接目标将是这个映射体，而非她的本体。映射体被摧毁，刻印会随之崩解，但本体只会损失少量记忆与生物能量，不会危及生命。”
“谁布置的这个保护措施？”林风追问。
“盖亚意识。”引导者终于给出了那个名字，“在北极仲裁结束后，盖亚意识预见了契约刻印可能被重新激活的风险。它委托我在此建造‘观测站-零号’，核心功能之一就是收容并隔离所有协同者身上的危险连接映射。苏晚晴的刻印映射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平台陷入短暂的寂静。
雷毅低声说：“所以盖亚意识早就知道记忆剥离不彻底？”
“盖亚意识知道一切法则允许它知道的事。”引导者回答，“记忆剥离是‘法则层面’的干预，但契约刻印是‘存在层面’的绑定。法则可以掩盖绑定，无法消除绑定。这是宇宙的基础逻辑之一：一旦连接建立，其‘痕迹’将永久存在于连接双方的时空轨迹中。”
林风消化着这些信息。他看向下方空洞中苏晚晴的映射体，那些连接她的光丝正随着晶体心脏的搏动而明暗变化。
“那么现在，卡戎岛的影子在找她。我们要怎么做？”
“选项一：摧毁映射体，强行崩解刻印。结果：苏晚晴本体会陷入至少三个月的昏迷，醒来后可能失去30%-50%的自我认知，但契约连接将永久切断。‘无名之影’将失去坐标，大概率会退回虚空中，等待下一个共鸣周期——可能是数百年，也可能更久。”
“选项二：保持现状，维持映射体隔离。结果：苏晚晴本体安全，但‘无名之影’会持续尝试连接。每一次尝试都会增强共鸣，可能引发其他不可预测的连带效应。且映射体的维持需要持续消耗‘观测站’的能量储备。”
“选项三：主动建立临时连接，与‘无名之影’进行有限度对话。”引导者金色的眼睛直视林风，“这是风险最高的选项，但可能获取关键信息——关于‘门’的真实性质、关于‘幽灵’当年究竟试图达成什么、关于‘契约’的具体内容。如果成功，我们或许能找到在不伤害苏晚晴的前提下，安全解除刻印的方法。”
林风没有立刻选择。
他走到平台边缘，看着下方那颗搏动的晶体心脏，还有心脏上方那个沉睡的映射体。苏晚晴的脸在暗金色液体的映照下，显得平静而遥远。
七个月前，他选择接受协同者身份，代价是让她失去关于他们之间最深刻的那部分记忆。七个月后，他又要做一个可能再次改变她命运的决定。
但这次，他或许有更多信息。
“建立连接需要什么条件？”
“需要她的本体处于深度放松状态，需要‘观测站’提供稳定的时空锚点，需要一名‘见证者’进入连接场域，作为意识缓冲和记录媒介。”引导者说，“见证者将直接面对‘无名之影’的精神冲击，需要极强的意志稳定性。建议由协同者担任。”
“连接过程中，她的意识会经历什么？”
“她会重温契约建立时的记忆片段——那些被盖亚意识剥离的部分。但由于是映射体承受主要连接压力，她的本体只会体验到模糊的梦境或既视感。理论上，连接结束后，她不会记得具体内容。”
“理论上。”林风抓住这个词。
“存在变量。”引导者承认，“契约刻印的本质是双向绑定。如果‘无名之影’在连接中尝试强化绑定，甚至试图将映射体转化为‘降临通道’，她的本体意识可能被部分拖入连接场域。这种情况下，记忆屏障可能被短暂突破。”
短暂突破。意味着苏晚晴可能重新记起那些被剥离的过去——包括她作为“白鸽”时的抉择，包括与林风在敌对阵营中那些隐秘而痛苦的交集。
也包括，“幽灵”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成为“候选接触者”。
林风沉默了很久。
月球的冰冷寂静包裹着平台。建筑群的冷光在头顶流转，像倒悬的星河。
最终，他抬起头。
“准备执行选项三。我来担任见证者。”
“指挥官——”雷毅想说什么，但被林风抬手制止。
“如果这是了解真相的机会，我不能错过。”林风的声音很平静，“而且，如果她真的要重新面对那些记忆……我不希望她是一个人。”
引导者微微颔首。
平台开始变化。
银灰色的材质从边缘向中心蔓延，形成复杂的环形纹路。纹路亮起，能量流在其中奔腾。晶体心脏的搏动加速，暗金色液体沸腾般翻滚。苏晚晴的映射体缓缓下降，最终悬浮在心脏正上方一米处，那些连接她的光丝变得异常明亮。
“连接将在三十秒后启动。”引导者的声音在所有人意识中回荡，“见证者，请站到映射体左侧的标记点。连接过程中，请保持意识清醒，但不要主动干预记忆流的自然展开。你的任务是观察、记录、并在必要时——锚定她。”
林风走到指定位置。脚下平台浮现出金色的光圈。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晚晴的映射体。
她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
然后，光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