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夜,海无风。
雾岛外围三十里处,“破浪蛟”像条黑色的大鱼,静静漂在海面上。所有灯火熄灭,帆半降,船上二十个精挑细选的汉子,披着深色油布,脸上抹了锅底灰,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混海蛟”蹲在船头,眯眼望着远处那片被月光照得朦胧胧的雾墙。今夜雾气似乎比往日更浓,像一锅煮开的灰白色浓汤,缓缓翻涌,将那片岛群完全吞没,只偶尔露出几点嶙峋礁石的尖顶。
“蛟爷,戌时三刻了。”旁边一个老水手低声道,“按迭戈交代,子时前后,信号该亮了。”
“不急。”“混海蛟”嚼着块硬肉干,“让弟兄们再检查一遍家伙,弩箭上油,钩索理顺,火折子封好——雾里潮湿,别到时候打不着。”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海面平静得诡异,连浪花拍打船舷的声音都轻了许多。月光洒在雾墙上,那雾气仿佛有了生命,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偶尔能从缝隙中瞥见雾深处几点微弱的、游移的光点——那是雾岛里船只的桅灯。
子时初刻,雾墙边缘某处,突然亮起三盏红灯!
红灯呈品字形悬挂,在灰白雾气中格外扎眼,缓缓晃动了三下,然后熄灭。
“来了!”“混海蛟”精神一振,“收帆,划桨,靠过去!保持一里距离,别进雾!”
“破浪蛟”悄无声息地滑向红灯亮起的方向。距离拉近到半里时,能隐约看见雾墙边缘停着两艘船的轮廓,都不大,正在对接。有压低的话语声顺风飘来,听不真切,但肯定不是中原官话。
“蛟爷,怎么办?”老水手问,“冲进去抓人?”
“抓个屁!”“混海蛟”瞪他一眼,“进去就是睁眼瞎,找死。等他们出来!”
约莫一刻钟后,两艘船分开。一艘调头往雾深处驶去,很快被浓雾吞没。另一艘则驶出雾墙,朝着东南方向——正是往琉球、扶桑去的航线。
“跟上它!”“混海蛟”低喝,“保持二里距离,别跟丢了,也别靠太近。”
“破浪蛟”如同幽灵,远远吊在那艘船后面。那船不大,吃水却不浅,显然载了货,速度不快。跟了约一个时辰,距离云州港己有百十里,西周海域空旷无人。
“差不多了。”“混海蛟”舔了舔嘴唇,“加速,贴上去!用‘丙三号’火箭警告,逼停它!记住,要活的,尤其是船上带的信和货!”
命令下达,“破浪蛟”勐地加速,船桨整齐划动,破开海水,迅速逼近。距离拉近到百丈时,船上亮起灯火,弓弩手点燃火箭,瞄准那船桅杆。
“前方船只停下!云州护航队检查!”
那船显然没料到会被尾随,顿时一片慌乱。有人用扶桑语呼喊,有人跑向船尾,似乎想操作什么。
“放箭!”
“嗖嗖”几声,三支火箭拖着焰尾飞出,准确地扎在主桅帆面上!“丙三号”燃烧剂瞬间引燃帆布,火势猛地窜起!
那船更加慌乱,有人试图灭火,有人操舵转向想逃。但“破浪蛟”已经贴到五十步内,船首那门小型膛线炮缓缓抬起——虽然没装实弹,但那黑洞洞的炮口在月光下极具威慑力。
“再不停船,下一炮打水线!”“混海蛟”用生硬的扶桑语吼道——这是临时跟船上一个跑过扶桑的老水手学的。
那船终于减速,桅杆上的火也被扑灭大半,但帆已经烧坏了。几个扶桑打扮的水手站在甲板上,手里握着刀,眼神惊恐。
跳帮,控制局面,比想象中顺利。对方只有十二个人,除了五个扶桑水手,其余都是南洋面孔,战斗力一般。搜查船舱,找到了几箱密封的瓷器、丝绸——这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货物。但在底层舱一个暗格里,搜出了一个油布包裹的铜筒,筒口用火漆封着,火漆上印着一个奇特的图案:火焰环绕着一柄断剑。
“就是这个!”“混海蛟”小心拿起铜筒,对着月光看了看,“带走!人捆好,堵上嘴,连船一起拖回去!”
黎明前,“破浪蛟”拖着俘虏船返回云州港。陈野已经在码头等着,眼睛里带着血丝——他昨夜几乎没睡,在后山盯着“戊七-甲型”的最后装药。
铜筒被送到总堂密室。火漆被小心剥开,里面是几卷用细羊皮纸写的信,还有几张绘制在绢布上的图纸。
信上的文字是一种扭曲的符号文字,陈野看不懂。但沈括被紧急叫来后,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圣火之国’的高等密文!我在那些缴获的图谱里见过类似的,但更复杂!”
图纸则相对直观:一张是某种大型机械的剖面图,结构极其复杂,有齿轮、连杆、活塞,还有标注着古怪符号的燃料罐。另一张是海图,标注了从琉球到扶桑以北一片广阔海域的航线、洋流、暗礁,其中几个点被重点圈出,旁边写着小字。
“这机械图……”沈括的手在发抖,“像是……像是某种大型船用推进装置!你看这些活塞和连杆的设计,还有这个‘锅炉’……安东尼奥提过的‘蒸汽机’,恐怕就是这个!”
陈野眼神一凝:“‘圣火之国’连这玩意儿都搞出来了?”
“恐怕是的。”沈括指着图纸上几个标注,“这些符号,我在西方传来的零星资料里见过,是表示压力、温度、转速的。这图纸很详尽,不像是猜想,更像是……施工图。”
“海图呢?”陈野问。
沈括仔细看了一会儿:“这片海域……在扶桑以北,接近苦寒之地。标注的这几个点,有补给港,有疑似矿点,还有一个……像是造船厂。旁边小字写着‘冰海计划’‘新舰测试’。”
冰海计划?新舰测试?陈野联想到黑皮之前提过的扶桑以北“鬼雾海”和“大铁船”的传闻,心中警铃大作。
“这些信,能破译吗?”他问。
沈括摇头:“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对照更多的密文样本。但既然有图纸,说明‘圣火之国’在扶桑以北有大动作,而且技术进展……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快。”
陈野沉默片刻:“图纸和信收好,找绝对可靠的人,尝试破译。俘虏分开审,看能不能挖出更多。另外……”他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通知‘混海蛟’,雾岛这条线,不能放了。以后每月月圆夜,都派人去盯梢,但不许轻易动手。我们要知道,都有哪些牛鬼蛇神在那里进出。”
处理完雾岛的事,天已大亮。陈野顾不上休息,首奔冶炼工坊。刚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徐元亮兴奋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拉刀:“公爷!成了!哑巴说的‘铬钢’拉刀,成了!昨天夜里试的,连续拉了五根炮管,刀口只有轻微磨损,还能用!”
陈野精神一振,接过拉刀。入手沉甸甸,刀身泛着一种暗银色的金属光泽,与之前断裂的那些截然不同。他屈指一弹,声音清越绵长。
“走,去看看!”
拉制台前,哑巴技师罕见地没有坐在角落,而是站在机器旁,正用手势跟沈括交流。沈括一边听一边飞快记录,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见陈野来了,沈括激动道:“公爷!哑巴……哦,他刚刚比划说,他叫‘莫雷’,来自一个叫‘泰西工坊’的地方,是专门研究金属冶炼的匠师!这‘铬钢’配方,是他试验了多年才得出的,加入铬铁矿粉的比例、熔炼温度、淬火时机,都有严格讲究!”
陈野看向哑巴技师——莫雷。莫雷也看向他,眼神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莫雷先生,”陈野郑重抱拳,“你这份人情,云州记下了。这‘铬钢’若能成,北境的炮就能早一天运上去,能少死很多弟兄。”
莫雷沉默片刻,伸手指了指拉制台,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打开”的手势。
沈括翻译:“他说,他脑子里还有更多东西,关于机械、关于冶炼、关于火器。但他需要……信任,和工具。”
陈野点头:“从今天起,莫雷先生可以在工坊内自由活动,但要有两个人陪同。需要什么工具、材料,跟沈先生说。但有一条:不能离开工坊范围,也不能接触任何与外界联络的机会。等北境的事完了,咱们再谈以后。”
莫雷缓缓点头,这个条件,他能接受。
铬钢拉刀的成功,如同给紧张的工期打了一针强心剂。原本一天最多一根炮管的加工速度,现在能提升到六根,而且刀具损耗大减。沈括算过,照这个进度,四十天内完成五十门炮改造,绰绰有余。
蜂窝板那边也传来好消息:新培训的一批女工上手极快,编织速度提了三成。陶粒烧制窑增加了两座,防火油调配也找到了更高效的配方。
整个云州工坊,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加速。
周正带着工部的人,每天准时来“考察”,看到的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但核心区域把守更严了。他们也察觉到了变化——炮管加工速度明显加快,但问起原因,工匠们要么憨笑不答,要么说“熟能生巧”。
这天下午,周正终于忍不住,在工坊食堂堵住了正在扒饭的陈野。
“陈国公,”周正努力让语气平和,“下官观察多日,云州工匠之勤勉,技艺之精湛,令人钦佩。只是……工部奉旨学习,若只学得皮毛,实在有负圣恩。不知那膛线加工提速之法,可否……”
陈野咽下嘴里的饭,擦了擦嘴:“周大人,加工提速,是因为工匠们熟练了,机器磨合好了,矿石供应跟上了。这都是实打实干出来的,没什实秘诀。您要是真想学,等北境的活儿完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学费’,我让沈先生他们,手把手教工部的师傅,如何?”
又是“学费”!周正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算是看明白了,在陈野这儿,技术就是商品,明码标价,概不赊欠。
“国公,”周正压低声音,“朝廷体面……”
“朝廷体面重要,北境将士的命更重要。”陈野放下碗,首视周正,“周大人,您在这儿也看了几天了。您说,是让咱们抓紧时间赶工,把炮早点运到北境,让边关少流点血;还是停下来,先跟工部扯皮‘学习’的事儿,等扯明白了,北境可能都破了?”
周正哑口无言。
陈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大人,您回去可以如实写观察报告。云州技艺,工部想学,我们欢迎。但得按规矩来——要么花钱,要么拿对等的技术换。现在嘛,咱们得先保北境,这是陛下都点头的契约。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下周正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
傍晚,黑皮带来了北境的最新消息:匈奴左贤王部主力已抵达阴山北麓,开始构建营寨。北境总兵杨继业再次急奏求援,催促新式火器尽快北上。
同时,海上的眼线回报:扶桑以北的“鬼雾海”附近,近日有多艘大型船只出没,形制奇特,速度极快。
陈野站在总堂二楼的窗前,看着落日余晖将云州港染成一片金红。
雾岛截获密信,铬钢突破瓶颈,北境烽火愈急,海上疑云再现……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结论:“圣火之国”在北方有大图谋,而北境的匈奴异动,恐怕不只是巧合。
他转身,对刘明远道:“给京城马快嘴传信,把雾岛截获的密信和图纸的抄件,还有咱们的推测,密报给陛下。提醒朝廷,‘圣火之国’所图非小,北境之事,可能只是开始。”
“是。”刘明远应下,“那工部周大人那边……”
“让他看,随便看。”陈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核心的东西,一点不能漏。等北境的货送走了,咱们再好好跟他们算算,‘学费’到底该怎么交。”
夜色降临,云州港的灯火,比往日更亮,也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