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驿馆院子里就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李文披着件半旧的棉袍,站在廊下,看着东方海平面上泛起的鱼肚白,眉头锁得死紧。他手里捏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昨日看的各项数据,边角都被手指捻得发毛了。
王俭揉着惺忪睡眼推门出来,打了个哈欠:“李侍郎起得真早……昨夜没睡好?”
“能睡好才怪。”李文把本子收进怀里,声音发苦,“九十两改一门炮,二两银子一尺板子,二百两一枚的炮仗……王郎中,你说咱们回去怎么跟孙尚书交代?怎么跟陛下交代?”
王俭也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东西是真东西,价钱也是真价钱。下官昨日仔细看了那膛线炮的构造图,工艺之精,构思之巧,绝非虚言。还有那蜂窝板,看似简单,可那陶粒的烧制、防火油的配方、铆接的技法,都是学问。陈野说他们投入了上万两研发,怕是真的。”
“可朝廷哪来这些银子?”李文摇头,“北境等着要,江南的税银还没解到,户部库房里能跑老鼠。昨日陈野说的‘租借’‘抵扣’,你怎么看?”
王俭沉吟片刻:“下官觉得……或许可行。朝廷不出全款,许云州些专卖权、或者允许他们在边军后勤里接些活计,以工抵债。只是这口子一开,往后……”
“往后就是开了个先例。”李文接话,“朝廷用地方上的东西,得花钱,得谈条件。那些地方大员、豪商巨贾,有样学样,还得了?”
两人沉默。晨风带着海水的咸腥吹来,远处传来码头早市的喧嚣——那是渔船归港、商贩开张的声音。这片南国的繁华,与北境的肃杀,隔着数千里,却因为几本账册、几件火器,硬生生扯到了一起。
“先去看看再说。”李文整了整衣袍,“今日去看矿场和船坞,看看这云州的底子,到底厚到什么程度。”
同一时间,陈野正在总堂后头的小院里,蹲在石凳上喝粥。对面坐着赵铁柱,这个北境来的汉子捧着个海碗,把鱼肉粥喝得呼噜作响,额头上沁出汗珠。
“赵兄弟,慢点,没人跟你抢。”陈野把自己碗里的咸鱼干夹过去两块。
赵铁柱抹抹嘴,黝黑的脸上露出憨笑:“陈国公,不瞒您说,北境那地方,肉干硬得能崩牙,粟米粥稀得能照人。俺有两年没吃过这么稠的粥了。”
陈野心里一酸,面上却笑骂:“瞧你那点出息!等北境太平了,老子请你来云州,海鲜管够,辣酱管饱!”
赵铁柱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太平……哪那么容易。匈奴人今年来得邪性,不光抢粮抢人,还专门找咱们的哨所、粮仓打。杨总兵说,他们里头有高人指点,不是往常那些只认刀子的蛮子。”
陈野放下碗,正色道:“赵兄弟,朝廷的章程还在谈,一时半会定不下来。但北境的兄弟不能干等着。你们缺什么最要紧?除了火炮。”
赵铁柱想都没想:“箭!铁箭!还有伤药!咱们的箭不够用,射出去十支,能收回两三支就不错了。伤药更缺,弟兄们受了伤,只能拿草木灰、破布条裹着,天冷还好,天一热就烂……”
他说着眼圈有些红,勐地灌了口粥,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陈野沉默片刻,对旁边的苏芽道:“小芽子,去跟刘明远说,从合作社账上支五千两银子,不,八千两。一半用来采购上好的箭杆、箭镞,找可靠的匠人连夜赶制;另一半,去江南、湖广采购金疮药、止血散,要最好的。账……先记我私账上。”
苏芽吃了一惊:“公爷,八千两不是小数,而且箭矢和伤药是军需,私自……”
“老子知道是军需!”陈野打断她,“可北境的兄弟在流血!朝廷的章程扯皮,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箭镞就用咱们矿场出的好铁打,箭杆挑笔直的木料,伤药挑见效快的。东西准备好了,不走漕运,走海路到津门,再转陆路,让老黑安排可靠的人押送。”
他转向赵铁柱:“赵兄弟,这批东西,是我陈野个人送给北境弟兄的,跟朝廷无关。你们收着,该用就用。只是有一条——别声张。朝廷那边,该要钱要钱,该谈条件谈条件,咱们两码事。”
赵铁柱勐地站起身,碗差点掉地上。这个铁打的汉子嘴唇哆嗦着,突然单膝跪地,抱拳过头:“陈国公!俺……俺替北境的弟兄,谢您了!这份情,北境军记下了!”
“起来起来!”陈野把他拉起来,“都是大炎的兵,分什么你我。记住了,东西到了,怎么用,你们自己掂量。尤其是伤药,紧着重伤的弟兄用。”
送走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赵铁柱,陈野揉了揉脸。刘明远匆匆进来,低声道:“公爷,八千两不是小数,而且箭矢伤药……若是被朝廷知道咱们私送军需,怕是会有麻烦。”
“麻烦?”陈野冷笑,“北境真要破了,麻烦更大。银子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没了。这笔账,我算得清。你只管去办,手脚干净点。另外……”
他顿了顿:“从咱们的库存里,调二十套‘丙三号’火箭发射器和两百支火箭,一并送去。就说是‘合作社护卫队淘汰的旧货’,让北境的兄弟试试,对付匈奴骑兵管不管用。”
刘明远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明白了,公爷。我这就去办。”
日上三竿时,李文和王俭在杨文清的陪同下,来到了云州矿场。昨日只是在冶炼区匆匆一瞥,今日深入矿区,才真正感受到这里的规模。
巨大的矿坑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裸露着赤红色的岩层。坑底深处,矿工们如同蝼蚁,用镐头、铁锹,一点点刨挖着矿石。简易的轨道从坑底延伸上来,装满矿石的斗车被绞盘和骡马拉动着,吱吱呀呀地运往选矿场。
“每日能出多少矿?”李文问陪同的矿场管事。
管事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说话带着云州口音:“回大人,眼下三个主矿坑同时开挖,每日能出铁矿石两千五百石左右,铜矿、锡矿另算。选矿场那边,能选出六成左右的精矿,送到高炉。”
“两千五百石……”王俭暗暗咋舌。工部直属的几处大矿,产量也不过如此。
到了选矿场,景象更让人震撼。巨大的水车带动着碾磨机,将矿石粉碎;女工和半大孩子坐在流水线旁,用手和简陋的工具分拣矿料;洗矿池里,浑浊的水流冲刷着矿粉,沉淀出不同比重的矿物。
“这些都是……”李文指着那些工作的妇孺。
“都是矿工的家眷。”管事解释,“男人下井,女人孩子就在上面干点轻活,挣点工钱贴补家用。陈国公定的规矩,干一天活,管两顿饭,还给五文钱。虽说不多,可好歹是一份进项。”
李文沉默地看着。那些妇孺衣着朴素,手上脸上都沾着矿灰,可眼神里有光,干活也卖力。这与他在别处见过的、面黄肌瘦的矿工家眷截然不同。
到了冶炼区,八座高炉如同巨兽般矗立,喷吐着火焰和浓烟。工人们赤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淌成小溪,却动作熟练,配合默契。新出炉的铁水泛着炽白的光,流入模具,腾起大团蒸汽。
“这边四座炉子炼普通生铁和精铁,供应船坞和日常铁器。”沈括今天特意过来陪同,指着另外四座较小的炉子,“那四座是专门炼‘蓝焰铁’和试验新配方的。每炉的燃料配比、鼓风强度、投料时机,都有严格规定,差一点就出废品。”
王俭走到一座“蓝焰铁”高炉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看着炉壁上复杂的观测孔和调节阀,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你们自己设计的?”
“大部分是。”沈括推了推眼镜,“有些是根据‘圣火之国’的图谱改良的,有些是我们自己琢磨的。徐元亮在机械方面很有天赋,鼓风装置和温度控制系统都是他主导改进的。”
李文拿起一块刚刚冷却的“蓝焰铁”锭,入手沉甸甸,表面那层幽蓝的光泽在阳光下变幻。他忽然问:“若是工部想学这冶炼之法,需要什么条件?”
沈括一愣,看向不远处的陈野。陈野正跟矿场管事交代什么,闻言转过头,咧嘴笑道:“李侍郎想学?那容易啊!工部派工匠来,咱们包教包会,吃住全包。学成了,回工部干活,咱们不收学费,但有个条件——工部用这法子炼出的铁,每百斤得分咱们云州五斤,或者折成现银,连续分十年。这叫‘技术抽成’,公平合理。”
李文脸皮抽了抽。又是钱!这陈野三句话不离钱!
王俭却若有所思:“若是工部用别的新技术来换呢?比如……水利锻造机的图纸?或者,工部珍藏的前朝《天工开物》残本?”
陈野眼睛一亮:“那得看是什么技术,值不值这个价。王郎中,咱们可以慢慢谈嘛!”
看完矿场,已是午后。一行人简单用了饭,又赶往船坞。
如果说矿场是力量的展示,船坞就是精密与规模的结合。巨大的船台上,“护卫四号”的船体已经完成了七成,密密麻麻的工匠如同工蚁,在龙骨、肋板、船舷间穿梭。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混杂成一片沸腾的乐章。
鲁大锤光着膀子,正在指挥吊装一块巨大的“蓝焰铁”肋板。见陈野带着人来,他抹了把汗,憨笑着过来行礼。
“鲁师傅,这船还要多久能下水?”李文问。
“回大人,顺利的话,再有一个半月。”鲁大锤搓着手,“就是这蓝铁板安装太费事,每一块都得严丝合缝,铆接的时候力道要匀,不能伤了板子。还有沈先生新设计的那个‘斜面装甲’,俺们琢磨了好几天才弄明白怎么装。”
他指着船体水线附近那些微微倾斜的护板:“您看,这些板子不是首首的,是斜着装的。炮弹打上来,容易滑开,就算打中了,力道也卸掉不少。就是造船的时候麻烦,每一块板子的角度都得算准。”
王俭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些护板的接缝和倾斜角度,眼中露出痴迷的神色:“妙啊……真是妙啊!这比单纯加厚装甲聪明多了!陈国公,这设计可能用于城墙防御?”
“那得问沈先生。”陈野笑道,“不过王郎中,这设计可不是白看的。您要是觉得有用,工部想用,咱们可以派工匠去指导,照样收‘技术指导费’。”
王俭苦笑摇头。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在云州,看什么都行,学什么都行,但都得花钱。这陈野把技术和知识,明码标价,摆上了货架。
夕阳西下时,考察终于结束。回城的马车上,李文和王俭都沉默着。
许久,李文才缓缓开口:“王郎中,你实话实说,这云州的工坊,比之工部直属的匠作监如何?”
王俭沉吟良久,终于吐出一句话:“匠作监……不如也。不止技艺不如,这心思、这劲头、这……活气,都不如。”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渐起的云州街市,低声道:“李侍郎,下官忽然觉得,陈野这‘一切明码标价’,或许……不是坏事。至少他知道东西的价值,珍惜手艺人的心血。工部这些年,白拿白要惯了,底下的人糊弄,上头的人也不当真。若真能像他这样,一分钱一分货,或许……工匠们反倒更有奔头。”
李文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越来越近的驿馆灯火,心中那本关于“朝廷体统”的旧账册,正在被一本崭新的、写满数字和条件的账册,一点点覆盖。
而此刻的总堂里,陈野正听着黑皮的汇报。
“公爷,箭矢和伤药的采购已经安排下去了,走的是‘合作社商队北上贸易’的名义,分三批,夹在普通货里。‘丙三号’火箭也装箱了,外面标的是‘海防训练消耗品’。”黑皮低声道,“押运的人选好了,是赵虎的两个老部下,绝对可靠。”
陈野点头:“告诉赵铁柱,让他派两个心腹跟着押运队,到了北境,直接交给杨总兵。别的不用说。”
“还有一事。”黑皮道,“长江口那边,‘混海蛟’的人又发现两艘形迹可疑的船,不像商船,也不像渔船,在出海口徘徊了两天,今天一早往东去了,方向……像是往琉球。”
陈野眼神一冷:“‘圣火之国’的触角还真是没完没了。告诉‘混海蛟’,近期护航加强戒备,尤其是往扶桑、琉球的航线。另外,让沈括加紧‘戊七-甲型’的稳定剂改进,我有预感,很快就要用上真家伙了。”
夜色渐深,云州港的灯火倒映在海面上,随波晃动。
北境的雪,江南的雨,海上的雾,朝堂的风……所有这些,似乎都在这片铁火之地交汇,等待着下一个变局。
而陈野知道,他这把“粪勺”,已经搅动得足够深,接下来的,就是看能掏出什么,又会溅起多大的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