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干活”,如同投进火药桶的火星。
“轰!”
两千名滇军精英,脑袋里最后一根名为“骄傲”的弦,应声绷断。
他们看着那位在云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冲师长,此刻正赤着上身,衬衣被汗水和泥土糊在背上,像个最卖力的码头工人,一铲一铲地将碎石甩进坑里。
那名带头抗议的上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一把撕开自己笔挺的军官服,露出精壮的胸膛,怒吼一声,第二个冲了上去。
“干他娘的!”
一个,两个,一百个……
昆明城里养尊处优的军官,讲武堂里满腹经纶的高材生,兵工厂里备受尊敬的技术员,此刻全都疯了。
他们扔掉皮靴,卷起裤腿,赤着膀子,用吼声压住腹中的委屈和不解,如同一群红了眼的公牛,冲向了那片垃圾山。
铁锹不够,就用手搬!推车没有,就用衣服兜!
“工蚁”被这股狂躁的洪流裹挟着,也抓起了一把铁锹。冰冷的铁器与掌心细嫩的皮肤摩擦,带来一阵刺痛。
他看着身边一个平日里油头粉面的少校,此刻正和一名四川本地的工人抢着一辆独轮车,两人为了谁推得多而骂骂咧咧,唾沫横飞。
他又看到远处,胡庶华校长不知什么时候从地坑里爬了上来,正指挥着人给这群“新工人”送水送干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嘲讽,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光。
“工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不是羞辱。
这他妈的是一种筛选,一种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进行的精神甄别!
他们要的不是听话的学员,他们要的是能把骨头砸碎了,还能站起来跟你说“再来”的疯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用来绘制精密图纸,分析金属成分的手。他忽然觉得,戴笠处长那份名为“沙暴”的绝密计划,在踏入这片土地的瞬间,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们不是来渗透的沙子。
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给这个恐怖的熔炉,添柴的燃料!
……
第一天,太阳落山时,两千人的队伍倒下了一半。
不是累倒的,是心态崩了。
有人躲在角落里哭,有人指着天上的月亮骂。但当他们看到张冲师长只是默默地啃着两个又干又硬的馒头,然后就地躺下,用军服盖在身上时,所有的哭声和骂声都消失了。
第二天,依旧是搬运和清理。
开始有人找到了诀窍。
一名滇军的工兵营长,主动找到了工地的工头,两人蹲在地上,用石块比划着,很快,他便组织起自己手下的人,用杠杆原理和简易滑轮,大大提高了搬运巨石的效率。
一名云南大学化学系的学生,在发现一处废弃的石灰窑后,居然带着几个人,开始尝试用最土的办法烧制简易水泥,用来填补一些次要区域的缝隙。
“工蚁”没有表现得太突出,他只是默默地干活。但他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像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记录着每一个人。
谁是天生的领袖,谁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谁在绝望中依旧能保持冷静。
戴老板要他来窃火。
可他发现,这里每个人,都在自己发光。
第三天,黎明。
当最后一个石坑被填满时,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千名云南“火种”,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他们身上已经分不清是泥土还是血痂,每个人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全凭一股气撑着。
现在,气散了,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林修远和孙广才,带着几十名川军士兵,推着一车车的木桶走了过来。
“哗啦——”
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
带着草药味道的热水冲刷着身体,洗去泥污,也仿佛洗去了所有的疲惫和屈辱。
接着,是冒着热气的肉汤和白米饭。
一名滇军的上尉,抱着饭碗,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不是委屈,他只是忽然明白了,这里的人,没把他们当外人。
当所有人都吃饱喝足,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工装后。
刘睿出现了。
他没有穿军装,同样是一身简单的工装,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点的胶鞋。
他走到队伍面前,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两千张被烈日和劳累刻下印记的脸。
“三天,你们干完了原计划十天才能完成的活。”
刘睿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远处工地的轰鸣。
“你们用行动告诉我,龙主席没有选错人。你们,是真正的火种。”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提半个字的辛苦。但这一句“真正的火种”,却比任何嘉奖都更能点燃人心。
许多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但是!”刘睿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光有力气,只能当苦力。我要的,是能为这个国家,锻造脊梁的巨匠!”
他一挥手,雷动和几名士兵抬过来一块巨大的黑板。
“从今天起,‘川滇联合技术进修学校’,正式成立!”
“你们,是第一批学员。”
刘睿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圈,一个大,一个小。
“学校分为两个部分。外院,和内院。”
他的粉笔点在那个大圈上,“所有学员,都在外院学习。你们会学到最基础的机械原理、材料力学、生产管理和炮兵操典。你们也会得到一套完整的75毫米步兵炮的生产图纸。”
人群中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图纸!他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工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紧紧盯着刘睿,等待着下文。
“但是,”刘睿的粉笔,重重地戳在了那个小圈上,“只有最顶尖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内院。成立‘核心技术攻关小组’。”
“在内院,你们将接触到真正的核心。最新的炮钢配方,德国进口设备的内部构造,以及……”刘睿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下一代武器的研发!”
轰!
人群彻底炸了!
下一代武器!
这四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怎么进入内院?”那名第一个冲上去干活的上尉,忍不住大声问道。
“考试。”
刘睿吐出两个字。
“从今天起,为期一个月。每天上午学习,下午劳动。每周一次考试。内容涵盖你们学到的一切,以及你们的本专业知识。”
他指着身后的工地,“你们在工地上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一个月后,总成绩排名前一百的人,进入内院。”
“剩下的人,”刘睿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拿着外院的图纸和技术,返回云南,你们一样是栋梁。但最锋利的剑,永远只配掌握在最强的手中。”
他说完,转身就走。
雷动带着士兵,将一沓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试卷,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第一场考试,现在开始。
试卷上没有姓名栏,只有一个编号。
“工蚁”拿到了属于他的试卷,编号“1741”。
他快速扫了一眼题目。
第一部分,基础的数理化。
第二部分,机械和材料学。
第三部分,是一道开放性题目:【请根据你所学的知识,为“盘古”计划地基工程,提出至少三条优化建议。可涉及材料、结构、施工流程等多个方面。】
“工蚁”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狠!
这不止是在考试,这是在榨取他们每一个人的智慧,为“盘古”计划服务!
而且,这也是一道筛选忠诚的题目。
藏私,就意味着你对这个计划不上心,直接淘汰。
倾尽全力,就等于把你的知识储备,完全暴露在他们面前。
“工蚁”握紧了手中的铅笔。
他看着远处,刘睿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工地的烟尘中。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戴老板要他窃火。
那他就必须先成为举着火炬,走在最前面的人!
他低下头,不再犹豫,笔尖在雪白的试卷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第一题的答案,他没有写自己的专业知识,而是将这三天在工地上观察到的,那个滇军工兵营长使用的杠杆原理,详细地绘制成图,并用数学公式,计算出了最优的力臂和支点。
他要赢。
他要走进那个小圈。
他要亲眼看看,刘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