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远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刮过在场两千人的耳膜。
他的身后,是“盘古”计划的工地。
那不是一个工地。
那是一头正在苏醒的,吞吐着烈焰与浓烟的钢铁巨兽。
数千名工人像血脉中奔流的细胞,在巨大的地坑和钢筋骨架间疯狂穿梭。刺眼的电焊火花,如同怪兽迸射的神经电光,在每一个角落炸开。卡车的轰鸣,卷扬机的嘶吼,钢筋的碰撞,工程师声嘶力竭的咆哮,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要将人的灵魂都震碎。
两千名云南“火种”,刚刚脱离长途跋涉的颠簸,就被这股原始、粗暴、充满了创造力量的洪流,拍得头晕目眩。
他们是龙云精挑细选的精英,是滇军的未来,是云南技术界的翘楚。他们想象过无数种开学典礼的场景,或庄重,或热血。
唯独没有想到,第一课,是在工地上。
“所有人,跟我来。”
林修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那片混沌与秩序交织的战场。
两千人的队伍在短暂的骚动后,跟了上去。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土地上,昂贵的皮靴瞬间被红土和泥浆包裹。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水泥粉尘混合的刺鼻味道。
“工蚁”混在人群中,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立刻蒙上了一层灰尘。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解析眼前这混乱的景象。
但这里没有逻辑,只有意志。
一种要将天捅个窟窿,把地掀开重铸的疯狂意志。
林修远将他们带到一片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空地旁,堆积着山一样的碎石和建筑垃圾。
“看到那些垃圾了吗?”林修远指着那片狼藉,“你们的任务,天黑之前,把它们全部清理干净,搬到那边那个三号坑里去,当做地基的垫层。”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让我们干这个?”
“我们是军官!是工程师!不是苦力!”
“工具呢?连手套和推车都没有,让我们用手搬吗?”
一名肩扛上尉军衔,长相英武的滇军军官排众而出,他向林修远敬了个礼,但语气中的不满毫不掩饰:“报告长官!我们是奉龙主席之命,前来学习先进军事工业技术的,不是来当劳工的!”
林修远看着他,面无表情。他走到上尉面前,目光从他擦得锃亮的马靴,移到他保养得极好的手上。
“你的手,能分辨出炮钢里百分之零点一的碳含量吗?”
上尉一愣。
“你的手,能操作公差零点零一毫米的镗床吗?”
上尉的脸涨红了。
“你的手,能在一分钟内,组装好一门炮的炮闩吗?”
上尉哑口无言。
林修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鞭子抽在每个人的脸上:“如果不能,那它和工地上任何一个搬砖工人的手,没有任何区别!不,有区别!”
他猛地指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他们的手,正在为国之重器筑巢!而你们的手,只会抱怨!”
他转过身,面对着哗然的两千人,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铁。
“这里,没有军官,没有工程师,只有建设者!想造炮,先学会怎么为炮搭窝!觉得委屈的,路在那边,可以滚回昆明去!我川军,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毫不留情的话,骂得狗血淋头。
那名上尉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张冲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
他的人,他从滇军精锐中千挑万选的骨干,就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成废物?
他大步向前,身上的将星在尘土飞扬中依旧刺眼。整个工地边缘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看着这位滇军的二号人物,要如何应对这场当面的羞辱。
滇军的军官们,个个怒目而视,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一场火拼,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张冲即将走到林修远面前时,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了林修远,望向了那巨大的地坑。他看到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趴在地基的钢筋网上,用一把游标卡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两根钢筋的间距。他的旁边,几个年轻人拿着图纸,大声地争论着什么。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早有耳闻,任职重庆大学的校长,德国克虏伯工厂出身的胡庶华!
一个国宝级的冶金专家,一个大学校长,此刻正像个最普通的工匠一样,趴在泥地里!
他又看到,不远处,一个满身油污的汉子,正指挥着工人浇筑水泥,嗓子喊得沙哑,一脚泥一脚水,正是主角麾下的兵工厂厂长孙广才!
张冲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刘睿那句“一个营装不下”的真正含义。
他忽然明白了龙云那句“砸锅卖铁也要织网”的决心。
这不是羞辱。
这是熔炉!
要把所有人的骄傲、身份、资历,全部扔进去,烧成灰烬,再重新锻造成一块有用的钢铁!
“师长!”身后的副官低声喊道,带着一丝焦急和愤怒。
张冲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在两千名下属的注视下,解开了自己腰间那条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武装带。
他脱下笔挺的将官制服,那上面,代表着他赫赫战功的将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将制服仔细叠好,递给身旁目瞪口呆的副官。
然后,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向旁边堆放工具的角落,拿起了一把满是泥土的铁锹。
在所有人震惊到麻木的目光中,这位滇军的铁血名将,就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扛着铁锹,走到了那堆最高的垃圾山前。
“工蚁”的瞳孔,在镜片后剧烈收缩。
他设想过无数种渗透方案,分析过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况。
但他从未想过,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一个军阀的高级将领,脱下军装,拿起铁锹。
这不是演戏。
那沉重的步伐,那紧握铁锹的姿态,那决绝的背影,都散发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这种力量,比昆明城外那声惊天动地的炮响,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噗——!”
铁锹被张冲狠狠地插进了碎石堆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声音,像一道命令,震醒了所有呆滞的人。
张冲没有回头,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满锹的碎石铲起,然后重重地甩向身后。
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喘着粗气,用那如同军号般洪亮的声音,对着身后那两千名还在发愣的滇军精英,咆哮道:
“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
“想让四川人,看我们云南六十万子弟兵的笑话吗?!”
“干活!”
咆哮声,在巨大的工地上空回荡。
那名带头抗议的上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咬牙,第一个冲了上去,从工具堆里抓起一把铁锹。
“干!”
一个,两个,十个,一百个……
两千名滇军官兵,如同被点燃的干柴。他们脱下笔挺的军服,扔掉心爱的皮靴,赤着膊,卷起裤腿,怒吼着,咆哮着,冲向了那片垃圾山。
“工蚁”混在人潮中,他被身边的热血和狂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也抓起了一把铁锹。
铁锹冰冷的触感,和他口袋里那些精密的微型测绘工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看着远处,那位将军挥汗如雨的背影。
又看了看自己这双本该用来绘制图纸,分析数据的双手。
他忽然有种荒谬的预感。
戴笠的“沙暴”计划,从一开始,可能就错了。
他们派来的不是渗透的沙子。
这他娘是精准扶贫,是上赶着给这个恐怖的熔炉,送燃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