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深山之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陈猛没有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周乾那百余名刚刚填饱肚子,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溃兵,第二天一早便被粗暴地打散,与讲武堂的学员、鬼神营的卫士们混编在一起。
新的操练开始了。
“所有人,绕着山谷跑!跟不上队伍的,今天没饭吃!”
陈猛的声音回荡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不带一丝温度。
起初,那些溃兵还带着几分老兵油子的散漫,觉得不过是跑圈,谁不会?可跑了不到一里地,他们就发觉不对劲了。鬼神营的士兵和那些看似文弱的学员们,都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呼吸节奏,他们的步伐沉稳,速度不快,却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而周乾手下的这些溃兵,饿了太久,身体亏空得厉害,刚开始还能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冲在前面,很快就后继乏力,一个个被轻松超越,落在队尾,大口喘着粗气,肺部像是要烧起来。
“这……这是什么跑法?”一个溃兵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跑在他旁边的一个学员,兵部尚书之子李林,面色同样涨红,但呼吸却平稳许多。他放慢了半步,低声道:“跟着教官教的法子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别用嘴巴喘气。”
那溃兵将信将疑地学着,虽然依旧难受,但胸口的憋闷感确实缓解了不少。
除了跑步,还有更折磨人的。
陈猛让他们两两一组,一个背着另一个做蹲起。让他们用仅有的几柄破旧盾牌,装满石头,举过头顶。他还找来粗壮的藤蔓,悬在两棵大树之间,让所有人轮流去做引体。
这些后世才有的体能训练法,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酷刑。
“啊!我的胳膊要断了!”
“不行了,真不行了,杀了我吧!”
山谷里,哀嚎声此起彼伏。
周乾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那些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手下,又看了看那些咬着牙,浑身汗水湿透却一声不吭的学员,最后把视线投向了那个如同监工般,在队伍里来回踱步的陈猛。
他一开始也觉得这是在胡闹,可三天下来,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下这群原本死气沉沉的溃兵,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的身形依旧消瘦,但站立时,腰杆挺直了,麻木的脸上,也重新有了活人的神采。
尤其是晚上,当所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分到那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时,那种满足感,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
周乾对陈猛的敬佩,从最初被皇权和医药收服,变成了对这种治军手段的心悦诚服。
这日傍晚,训练结束,陈猛将所有小队的头领召集到山洞里。
火光下,摊开的地图旁,还放着几块新缴获的北蛮肉干。
“我们的人多了,消耗也大了。”陈猛的手指点了点那些肉干,“光靠缴获这些零散的补给,撑不了多久。”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一条线,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一个叫做“黑风道”的地方。
“这里,是北蛮主力大营向东边几个据点运输粮草的主要通道。”
周乾凑上前来,他在这片山里待了几年,对地形了如指掌。
“教官,黑风道地势险要,两侧都是悬崖,只有中间一条路。北蛮人很谨慎,每次都会派重兵押送。”
“重兵是多少?”
“至少五百骑。而且他们斥候会提前清扫道路两侧百丈之内。”周乾面色凝重,“想在那里伏击,很难不被发现。”
“我没说要硬打。”陈猛将地图卷起一角,露出了下面更加详细的山势地貌图,“五百人,我们吃不下。但如果,只有三百人呢?”
周乾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猛抬起头,看向了在场的赵琪和其他几个学员组长。
“赵琪。”
“在!”赵琪立刻站直了身体。
“给你一个任务。我需要你带五十人,在黑风道以北五里的‘鸦儿谷’,弄出天大的动静。要让北蛮人以为,我们的大部队要从那里突袭。”
赵琪的心跳快了几分,他用力点头:“怎么弄?”
“火箭,呐喊,战鼓……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至少二百名北蛮骑兵,从黑风道引开,引到鸦儿谷去。然后,立刻消失。”
“明白了!”赵琪的脸上透着兴奋,这听起来就像一场更大规模的“游戏”。
陈猛又转向周乾:“周校尉,你带你手下的老兄弟,在黑风道布置陷阱。绊马索,滚石,陷坑,怎么阴损怎么来。我只要你们迟滞他们的行军速度,让他们乱起来。”
“末将领命!”周乾抱拳,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赵元。”
“在!”
“你我,带领剩下的鬼神营弟兄,作为主攻。等他们的队伍被陷阱打乱,护卫被引开,我们一击毙命,只抢东西,不恋战。”
周密的计划,清晰的分工,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种热血上涌的冲动。
三日后,黑风道。
一支庞大的北蛮辎重队,正缓缓行进在狭长的山道上。数百辆大车上装满了粮草和军械,绵延数里。五百名精锐的北蛮骑兵,护卫在队伍两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壁。
就在此时,北面五里外的鸦儿谷方向,忽然火光冲天,隐约的喊杀声和急促的战鼓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有敌袭!”
押运队的头领,一个名叫巴图的千夫长,立刻勒住了马。
“是鸦儿谷方向!那里是通往我们后方大营的捷径!”一名副将惊慌地喊道。
巴图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分兵,他怕辎重队有失。不分兵,若是后方大营被袭,他同样担不起责任。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十几支带着火焰的箭矢,从鸦儿谷方向,划破夜空,落在了他们队伍的后方。虽然没造成什么伤害,但那明晃晃的挑衅,彻底激怒了巴图。
“阿古拉!你带两百人,去把那些苍蝇给我碾碎!”
“是!”
两百名北蛮骑兵立刻脱离队伍,调转马头,如一道黑色的洪流,朝着鸦儿谷的方向席卷而去。
鸦儿谷口,赵琪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看着那奔腾而来的骑兵,心脏砰砰直跳。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十名学员同时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箭射了出去。更多的学员则躲在暗处,用木棍敲打着盾牌,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制造出千军万马的假象。
看到北蛮骑兵真的被引了过来,赵琪立刻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撤!快撤!按原定路线!”
学员们立刻丢下手中的东西,转身钻入了预先规划好的密林小径。
他们跑得飞快,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成功的兴奋。
“哈哈!那群傻子,真的上当了!”
“太痛快了!”
兵部尚书之子李林,跑在队伍中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百骑兵已经冲进了空无一人的山谷,正在徒劳地四处寻找敌人。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他身边一名同伴脚下被一根树藤绊倒,惊呼一声,朝着山坡下滚去。
“小心!”
李林想也没想,立刻停下脚步,返身去拉那个同伴。
他成功地将那人从陡坡上拽了回来,可就这么一耽搁,追击的北蛮骑兵已经发现了他们暴露在林外的身影。
一名眼尖的北蛮弓手,在马背上挽弓搭箭。
“嗡~”
弓弦震响。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发出尖锐的呼啸。
“李林!快躲开!”赵琪目眦欲裂,大声嘶吼。
李林刚刚站稳,听到了示警,但他身边的同伴还没爬起来。他看着那支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箭矢,身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猛地用力,将身边的同伴,狠狠地推向了一旁。
噗!
箭矢入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支狼牙箭,从李林的后心贯入,透胸而出。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冒出的那个血淋淋的箭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鲜血。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凝固了。
所有学员都停下了脚步,他们呆呆地看着李林缓缓跪倒,然后向前扑倒在地。
“啊!!!”
赵琪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疯了一样拉开弓,将箭囊里所有的箭,不计后果地射向那群追兵。
其他的学员也被这血腥的一幕刺激到了,他们红着眼,用最快的速度射出复仇的箭矢,将那几个冲得太近的北蛮骑兵射翻在地。
“带上他!快!我们走!”
几名学员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抬起李林,向着密林深处狂奔。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瞬间,被死亡的阴影冲刷得干干净净。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血淋淋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当他们终于摆脱追兵,退到安全地点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李林躺在地上,胸口的血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大片土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那个被他推开的同伴,跪在他的尸体旁,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啜泣声,在林间响起。
陈猛在主力战场那边,听到了这边传来的消息。当他看到被人抬回来的,李林那具冰冷的尸体时,他沉默了很久。
学员们都看着他,他们希望从教官那里得到一句安慰,哪怕只是一句。
陈猛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手,将李林那圆睁的双眼,轻轻合上。
他站起身,扫过那一张张挂着泪水、写满悲伤与迷茫的年轻脸庞。
“记住这张脸。”
他的音调很平,却让所有哭声都停了下来。
“记住这种感觉。”
“现在,把你们的悲伤和愤怒,都给我化为射向敌人的箭,捅进他们心脏的刀!”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黑风道的方向。
“教官!”赵琪喊住他,他的嗓音沙哑,“我们……”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跟我去杀人!”
黑风道上,巴图的辎重队在周乾布置的陷阱区里,已经乱成一团。滚石和陷坑让他们的车队首尾无法相连,马匹受惊,士兵们疲于奔命。
就在他们最混乱的时候,赵元带领的鬼神营,从山壁两侧猛虎般杀出。
陌刀组成的墙壁,轻易地撕开了北蛮人的防线。
而带着满腔怒火的赵琪等人,也从后方赶到。他们占据了高处,拉开了长弓。
他们的箭,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求射中目标。
每一箭,都带着李林临死前的画面,带着那股温热鲜血的味道,精准地射向北蛮士兵的咽喉、眼窝、心口。
箭无虚发。
战斗很快结束,被分割包围的北-蛮辎重队被全歼。大量的粮草、军械和马匹,堆满了狭窄的山道。
这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可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学员们默默地打扫着战场,将北蛮人的尸体拖到一边,收集起还能用的兵器和物资。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们打赢了,却永远地失去了一个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