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上前一步,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手臂沉稳有力。
“校尉请起。”他没有多言,只是将周乾扶正,而后转身,面向洞中那百余名或惊或疑的溃兵,音调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从现在起,这里就是讲武堂北境第一营。周校尉,任副都尉,负责整编、操练。赵元,清点所有伤员,将药品统一管理,按伤情分发。其他人,吃饭,然后休息。”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不带丝毫商榷的余地。鬼神营的卫士们立刻行动起来,而那些溃兵,在短暂的迟疑后,也看了一眼那依旧冒着热气的肉汤锅,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当北境的深山之中,一支新的力量正在悄然整合时,千里之外的大靖京城,一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李延年叛国案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金銮殿上的气氛却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凝重。数十名与李党有牵连的官员被下狱、罢免,朝堂上空出了大片的位置,让剩下的人走在其中,都觉得空落落的。
安郡王赵渊最近上朝,总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金砖,而是一层薄冰。他每日站在班列中,脑子里嗡嗡作响,听不清朝臣的奏对,也辨不明龙椅上天子的喜怒。他只是机械地站着,熬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琪儿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夜不停地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盼着从北方传来消息,又怕从北方传来消息。这种矛盾的煎熬,让他短短数日,鬓角便添了许多白发。
这日散朝,他刚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宫门,王府的管家便形色匆匆地迎了上来,递过一封没有任何标识的信。
安郡王的手抖了一下,他认得,这是苏家商号特有的蜡封。他几乎是抢过信,三两下撕开,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雁门已失,十万敌军围困。
“嗡~”
安郡王只觉得天旋地转,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若不是身后的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便要一头栽倒在地。
雁门关失守了。他的儿子,那五十多个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半大孩子,连同陈猛那三百精锐,就这样一头扎进了十万北蛮铁骑的包围圈里。
那不是驰援,那是飞蛾扑火。
回到王府,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未出。当第二日清晨,王妃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是一个背脊垮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老人。
绝望的情绪,在所有派出子弟的勋贵府邸中蔓延。兵部尚书在家中砸了最心爱的古董花瓶,好几个国公爷聚在一起,除了唉声叹气,便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之中,第二封来自苏家的密信,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安郡王的手中。
他几乎不敢打开。他的手在信封上摩挲了许久,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其拆开。
“首战告捷,斩敌三十,我方无损。”
短短十个字,让安郡王浑身一震。他反复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自己看错了。
他没有看错。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这位在朝堂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郡王,此刻再也绷不住,两行滚烫的混浊液体,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奔涌而下。
他攥着那张纸条,冲出书房,冲到演武场,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靶子,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如同困兽般的长啸。
这个消息,如同一针强心剂,迅速传遍了整个勋贵圈子。前一刻还在唉声叹气的王公大臣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陈猛,那个他们曾经看不上眼的年轻人,似乎真的在创造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又一次大朝会。
朝班补上了许多新面孔,大多是原先李党中一些无足轻重,见风使舵的角色。新任的户部尚书张普,便是其中之一。
轮到户部奏事,张普手持笏板,哭丧着一张脸出列。
“启奏陛下,国库……国库空虚,前朝李相贪墨无度,亏空巨大。臣核算多日,实在是……是无法在三日内,凑齐支援北境的粮草军械啊!”
他这番话,说得声泪俱下,仿佛大靖的钱袋子,下一刻就要破个底朝天。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官员跟着附和。
“陛下,张大人所言甚是。国库艰难,当以休养生息为重。”
“北境天寒地冻,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如今粮草不济,陈猛将军那区区数百人,孤军深入,实乃以卵击石,白白断送性命啊!”
一个御史更是向前一步,大声说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使臣与北蛮议和!拖延时日,待国力恢复,再图北伐!切不可为一时意气,枉顾将士性命,动摇国本!”
“议和”二字一出,金銮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主和派的声音,渐渐占据了上风。
“放你娘的屁!”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在大殿中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声粗口震得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安郡王赵渊排众而出。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完全没有了往日雍容华贵的王爷派头,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他几步走到大殿中央,从怀中掏出那张写着“首战告捷”的密信,狠狠地摔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纸片轻飘飘地落下,发出的声响微不足道,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我儿赵琪,正在千里之外,与北蛮血战!我大靖的儿郎,正在用命,为我们守着国门!你们这群没卵子的软骨头,却躲在京城里,商量着怎么跪地求饶?”
安郡王的手,指向那个刚刚高喊议和的御史。
“你说枉顾将士性命?我告诉你,现在开口言和,才是真正要了他们的命!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你们在后方递上降书,这是要陷他们于何地?是要让他们,死不瞑目!”
他猛地转向龙椅的方向,躬身一揖,而后直起腰来,音调响彻整个大殿。
“我儿在前方流血,我这个当爹的,绝不能让他在后方寒心!谁敢再言和,便是与我安郡王府为敌!便是与所有北征将士的家人为敌!”
他振臂一呼,那股属于沙场宿将的铁血之气,轰然迸发。
“臣附议!”兵部尚书紧跟着出列,他的儿子也在那支队伍里,“我儿若是战死,那是他命该如此!但若是因后援不济而死,我第一个不答应!”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所有儿子在讲武堂的勋贵重臣,全都站了出来。他们结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势力,怒视着那些主和的官员。
龙椅之上,皇帝端坐不动,他看着下方对峙的两派,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在他垂下的袖袍中,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扶手。
安郡王再次开口,他的话,砸向了户部尚书张普。
“你说国库没钱?好!”
他从朝服内,掏出了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我安郡王府,愿捐出一半家产,充作军资!即刻兑付,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我定国公府,也捐一半!”
“镇北侯府,愿倾囊相助!”
勋贵们疯了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将自家的身家,当作战场的筹码,狠狠地拍在了赌桌上。他们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了他们的决心。
众志成城,其势滔天。
户部尚书张普的脸,一片惨白,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在这股巨大的压力下,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知道,他再敢说一个“不”字,这群红了眼的勋贵,能当场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龙椅的方向不住地磕头。
“臣……臣有罪!臣即刻去办!三日之内,三日之内必将粮草备齐,送往北境!”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退朝之后,张普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他没有立刻回府,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马车内,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张普一坐下,便咬牙切齿地低吼起来。
“他们逼得太紧了!这群勋贵的家底,足够支撑大军打上半年!”
车内那人,递过来一杯茶,慢悠悠地开口。
“急什么。”
“能不急吗?”张普一把夺过茶杯,手抖得让茶水都洒了出来,“粮草一旦送到,陈猛在北边站稳了脚跟,再让他打几个胜仗,那还了得?”
那人沉默了片刻。
“既然如此……”他的音调很轻,却透着一股子阴狠,“粮草,可以送去。但能不能到,什么时候到,到了之后……还能不能吃,可就由不得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