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能有应对西北的计策?
听到王鳌这个石破天惊的推测,杨廷和端坐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那张惯常如同古井无波、能遮掩所有情绪的脸上,终于难以抑制地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王鳌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郁的惊雷,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是啊,他怎么就差点忽略了这一点?!
以他这些年来对那位少年天子的暗中观察与数次交锋的了解。
那位陛下虽然时常有离经叛道、不按常理出牌之举。
但在关乎江山社稷、帝国安危的根本大事上,却绝非无的放矢、轻率鲁莽之人!
其心思之缜密,布局之深远,手段之老辣,早已超出了其年龄的束缚。
他既然敢在御驾亲征、远离帝国权力中枢的情况下,只给他这个西北督师一个月的期限。
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极大的倚仗和近乎绝对的自信!
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带有侥幸心理的期望。
而更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宣告!
“可问题在于,”
杨廷和仿佛是在自问,
“一个月……这个时间点。
从目前我们所能掌握的所有迹象、所有情报、所有常理来推断,根本就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啊。
陛下这自信,究竟源于何处?”
他的思绪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推演。
“南方宁王叛乱,声势不小。
陛下亲自征讨,就算他天纵奇才,用兵如神,能短时间内,也难以成功。
即便叛乱平息,接下来呢?
大军回师,长途跋涉,从江西到西北边陲,关山阻隔,何止数千里之遥?
士卒疲惫,马匹困顿,粮草辎重的转运更是耗时费力的大难题。
这一切,没有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想要在一个月内指望南方大军回援西北。
此路,绝然不通!”
莫非是汪直?
一个念头,如同在黑暗的夜空中骤然划过的电光火石,猛地闪过杨廷和的脑海!
汪直!
对了,还有汪直!
这位西厂督公、正率领着帝国最核心、最精锐的京营主力,在东北方向对女真用兵!
这是一支强大的、距离相对较近的机动力量!
但随即,甚至不等这个念头完全清晰,他又立刻在心中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常年累月的政治生涯养成的谨慎与对军事现实的了解,让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不对……”
他暗自摇头,眼神重新变得凝重。
“汪直如今虽然在东北对女真取得了一场胜利。
但战场捷报,往往只能反映局部。
想要将盘踞白山黑水多年、熟悉地形、民风彪悍骁勇善战的女真各部连根拔起。
实现真正的犁庭扫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那需要时间进行细致的清剿、安抚、建立有效的统治。
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做到,甚至可以说绝无可能。”
他仿佛看到了东北广袤的森林与山川。
“一旦战事陷入预料之外的胶着,或者女真人见大势已去,化整为零,依托熟悉的山林进行无休无止的骚扰和游击。
那么汪直这支大军就会被牢牢拖在东北的战争泥潭之中,进退维谷。
想要轻易脱身北上,绝无可能!
那些女真首领,只要稍有头脑。
也绝不会坐视这支足以决定战场胜负的力量轻易离去。
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拼命纠缠、拖延!”
他甚至开始计算更具体的细节。
“退一万步讲,就算汪直真有鬼神莫测之能,能创造出奇迹。
在极短时间内彻底解决了女真之患。
但东北离西北,看似同属北方疆域,实则相隔何止千里?
中间广袤的土地,是蒙古诸部时而臣服、时而寇边的活动区域,还有大片荒无人烟的戈壁草原。
如此庞大兵团的调动,涉及路线选择、粮草预先补给、应对可能出现的蒙古部落袭扰……
这一切,都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周详到极致的准备。
一个月?
从接到命令到完成集结、长途行军、最终投入西北战场。
无论如何计算,也根本来不及啊!”
思来想去,穷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性,杨廷和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迷宫。
皇帝的自信,如同空中楼阁,找不到任何坚实的支撑。
这种无法掌控、无法预料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气馁与烦闷。
甚至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挫败感。
他下意识地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杯,近乎机械地送到唇边,饮了一口那冰冷苦涩的茶汤。
他年少成名,才华横溢,纵横官场数十载,自恃智计超群。
即便面对朝堂惊涛骇浪,亦能从容周旋。
何曾像如今这般,被一个年纪几乎可以做他孙子的少年天子,逼迫到如此步步受制、左支右绌的境地?
“皇帝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杨阁老,您想到了吗?”
见杨廷和长时间沉默不语,脸色变幻不定。
王鳌忍不住再次出声催促。
他知道,在所有人中,杨廷和最为多智。
若连杨廷和都想不通此节,那他们此次面临的,恐怕将是彻底的失败。
他们不能失败,士大夫也经不起这样的失败。
他们需要一场胜利,来提升心中的自信。
杨廷和缓缓抬头。
很显然刚才王鳌的催促,让杨廷和惊醒。
杨廷和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一直被忽略的、微弱的线索。
在绝境的压迫下,突然被串联起来!
一个此前从未被他重视,或者说,因其过于大胆和匪夷所思而被他下意识排除的可能性。
如同黑暗中蓦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脑海中的一个角落!
他的眼神,猛地从之前的困惑与凝重中挣脱出来,骤然变得明亮而锐利!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王鳌,嘴唇微张。
“莫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