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书房内炸响!
其带来的震撼,远胜过此前任何关于边患、关于汪直的讨论。
汪直虽然有热度,可是跟皇帝始终差几个等级!
王鳌彻底懵了。
他张着嘴,那双阅尽无数奏章、洞悉官场风云的眼睛。
此刻却充满了茫然与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半晌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坐在他身旁的梁储,也是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手中的景德镇官窑瓷杯剧烈一晃,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
洇湿了他绯色的袍袖,他却浑然未觉。
皇帝?!
要亲自领兵前往西北?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在最初的、本能的震惊与否定过后。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般事实感的迅速侵蚀了他们的思绪。
年前,皇帝就行瞒天过海之计,仅率少数精锐骑兵,星夜奔袭数百里之外的沧州。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扑灭了一场已呈燎原之势的流民暴乱。
当时只有三天粮草,可是皇帝却丝毫不惧。
遇到流寇时,他冲锋在前,箭无虚发……
那份敢于孤身犯险的胆识?
那份对战机的果决把握?
让人无话可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用兵之奇、已然初露峥嵘。
在这之后,面对王守仁处心积虑的布局,他更是巧妙谋局,后发制人。
将王守仁苦心经营的计划,于无声处听惊雷般彻底绞杀、瓦解。
其手段之老辣,心思之阴沉,布局之深远,哪里像一个年轻人?
心思缜密、胆大包天。
这八个字,早已成为文官群体内部对这位新君的共同印象。
杨廷和说的不错。
如果单从这显露无疑的军事才能和深入骨髓的冒险精神来看。
这位年轻的皇帝,绝对拥有应付西北可能出现的任何复杂、甚至糜烂局面的能力!
至于威望?
那更是不言自明啊!
天子亲临,便是煌煌天威,便是最不可抗拒的士气!
若是皇帝陛下真的打出“御驾亲征”的旗号,亲赴西北。
那些平日里拥兵自重、骄横难制的边镇将帅,哪个敢不俯首听命?
哪个又敢在天子旌旗之下,行那阳奉阴违、保存实力之举?
天子旌旗所向,便是至高无上的王权所至,便是碾压一切规则和算计的绝对力量!
想通了这一切关节,王鳌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愤怒,猛地涌上心头。
他再难保持坐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他捶打着胸口,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声音带着哽咽,几乎要老泪纵横:
“陛下!
陛下他怎能如此胡闹啊!!
一国之君,乃是万乘之尊,系天下安危于一身!
理当安居九重,垂拱而治,处理天下政事,调和阴阳,使百官各司其职!
可陛下竟然一直效仿那赳赳武夫,心心念念要亲出战阵。
驰骋沙场,将自身置于箭石刀兵之下!
这成何体统!将祖宗法度置于何地?
将天下臣民的期望置于何地?!”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所有对“不正统”行为的愤懑都倾泻出来。
“当年先帝何等宽仁,何等勤政。
事事遵循礼法,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
宵衣旰食,从无懈怠。
可如今呢?
先帝才崩逝了多久,大明朝局,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景象。”
先帝啊!
您怎么会有陛下这样后继之君啊!
当初你为什么不再忍忍啊。
要不然也应该把他甩在墙上啊。
有这样一个后继之君,必然会让先帝的英名受到损害。
一直沉默不语,冷眼观察着众人反应的梁储,此刻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相比王鳌的激愤,显得异常冷静。
“济之。”
他唤着王鳌的表字,语气沉稳。
“此刻,已不是感慨先帝、痛心陛下行事的时候了。
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必须将陛下牢牢留在京城!”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绝不能让他有机会离开这紫禁城,离开文华殿!
只有将他困在这四九城内,让他无法抽身。
无法亲自前往西北指挥大局,我们后续的所有计划,才有可能看到一线成功的曙光!”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点出了那个最可怕的后果。
“否则,一旦陛下真的以那‘威武大将军朱寿’之名,冲破所有阻拦,亲临前线。
以其胆略、手段,以及对军队那种天生的掌控力。
西北局势必将彻底脱离我等精心布置的轨道,滑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深渊!
届时,我等今日在此之谋划,便不再是拨乱反正的壮举,而是形同谋逆的铁证!
不仅我等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恐怕家族门生,亦将玉石俱焚,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梁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剖开了所有温情的掩饰,将最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桌面上。
杨廷和听完梁储这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终于再次缓缓点头。
他脸上早已布满了深重的、如同窗外夜色般化不开的忧虑。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捻着自己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
“叔厚所言,字字千钧,正是我心之所虑,亦是我等眼下唯一可行的路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与巨大压力抗争的疲惫。
“让陛下留在京城,这是底线,不容有失。”
他话锋一转,眉头锁得更紧,道出了执行这个策略最大的难点:
“可是陛下酷爱军事,一心向往太宗皇帝远征漠北、封狼居胥的不世功业。
其性情又素来执拗跳脱,不循常理。
若想不露痕迹、不授人以柄地阻止他离京,绝非易事。
强硬谏阻,只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
暗中作梗,一旦被东厂、锦衣卫嗅到蛛丝马迹,便是灭顶之灾。”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王鳌、梁储以及在场其他几位心腹。
“需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一个冠冕堂皇、让他不得不留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