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座看似幽静的别院深处,古柏森森,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然而,院门外把守的锦衣卫力士,腰间绣春刀的寒光,却昭示着这里并非普通的居所。
前内阁首辅刘健、阁臣谢迁、兵部尚书刘大夏,这三位曾经权倾朝野、已致仕归乡的老臣,此刻正身处这精致的院子之中。
香茗犹温,环境雅致,却无人有品茗的闲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大夏须发皆张,在花厅内急促地踱步。
“天子年少,竟被刘瑾这等阉竖蛊惑至此!
将我等秘密安置于此!
此番奉诏进京,恐怕是鸿门宴!”
相比刘大夏的激愤,刘健显得异常沉默。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微闭。
他在内阁掌枢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远离京城,也自有隐秘的消息渠道。
“凶多吉少?”
刘健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低沉。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陛下这次以这等隐秘方式,‘请’我们三个老骨头回来。
不是为了叙旧情,更不是咨询国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钝刀割肉。
“是为了京营!
京营糜烂至此,空额贪腐触目惊心。
陛下需要有人来承担这份滔天的罪责,需要一个足以震慑朝野的交代。
而我们,这些曾经整顿过京营,正是陛下选中的最佳替罪羊。”
“荒谬!无耻之尤!”
刘大夏霍然转身,额上青筋暴起。
“京营积弊,与我等何干?
当年我等蒙先帝信重,力排众议,整顿京营。
裁汰冗员老弱,惩治贪腐将校,是何等的殚精竭虑,得罪了多少权贵!
彼时京营风气为之一新,战力确有恢复,朝野有目共睹!
如今不过数年,便烂成这副模样,是后来者无能,是那些蠹虫硕鼠贪得无厌,是监管不力!
凭什么将这盆污水泼到我们头上?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迁,此刻终于幽幽开口。
“现在争论是非对错,还有何意义?
我担心的是,若长此以往,忠贞之士尽被治罪,奸佞之徒充斥朝堂。
到时候,大明危矣啊!”
他环顾这精致的庭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决绝。
“早知今日陛下会被身边奸佞蒙蔽圣听,以至于忠奸不分。
当初先帝驾崩,新帝初立之时,我们就该……”
“当初就该干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如同暗夜中骤然响起的鸮啼,毫无征兆地从墙后阴影处传来。
三人悚然一惊,如同被冷水浇头,齐齐循声望去。
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身披一件暗紫色缂丝蟒纹曳撒,缓步从阴影中踱出。
他面容白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缓缓扫过惊疑不定的三人。
最终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刚才发言的谢迁脸上。
“谢阁老,”
刘瑾的声音带着几分寒意。
“您的话,似乎还没说完呢。
我听得正有趣,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怎样?”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不是该行那霍光废立、伊尹放逐之事?
或者更进一步?”
谢迁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
但他历经三朝风浪,面上却强自镇定。
他厉声喝道:
“刘瑾!你休要血口喷人,搬弄是非!
我等对先帝、对陛下忠心耿耿,此心天地可鉴!
你在此妄测臆断,构陷大臣,该当何罪!”
“好一个天地可鉴的‘忠心耿耿’!”
刘瑾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那我倒要斗胆请教谢阁老。
既是如此忠心,当年先帝爷春秋鼎盛,为何会骤然龙驭上宾?
这其中缘由,您,当真不知晓吗?”
院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消失了。
谢迁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他手指微微颤抖。
他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先帝是因多年操劳,积劳成疾,才因病崩逝!
此事太医院有详细脉案记录,内阁亦有存档!
刘瑾,你今日无凭无据,重提先帝往事,究竟是何居心?”
“因病崩逝?呵呵,哈哈哈。”
刘瑾的笑声充满了讥讽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好一个积劳成疾!
谢阁老,事到如今,您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浪费唇舌?”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几乎与谢迁面贴着面。
“刘文泰在诏狱里,可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了!
你们当初是如何旁敲侧击,如何暗示施压,如何授意他‘酌情’用药。
他可是一笔一笔,都记得明明白白呢!”
“嘶——”
刘健与刘大夏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冰水之中。
刘文泰!
那个在他们致仕离京后不久,就被新帝处以凌迟极刑的太医院院判!
原来,在那个时候,年轻的皇帝就已经洞悉了那深宫之中最隐秘、最致命的真相!
可他偏偏隐忍不发,在他们上疏乞骸骨离京时。
还依例给予赏赐,极尽礼遇,做足了仁至义尽的姿态,安抚了朝野人心。
直到如今,皇权稳固,鹰犬已成,才选择在整顿京营这个恰当的时机,骤然发难,秋后算账!
这是何等的隐忍?
这又是何等深沉可怕的心机与城府?
几位老臣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受到龙椅上那位年轻人的可怕。
他们一直以来的轻视与固有的看法,在此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刘健与谢仓促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达成了无言的共识。
此事关乎谋逆大罪,涉及家族存亡,绝不可承认!死也不能认!
刘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
“刘瑾,刘文泰已死,死无对证!
如今单凭你红口白牙,就想将这弑君的滔天罪名扣在我等头上?
这分明是构陷!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今日来,不是来跟你们争辩真假对错的。”
刘瑾看他死鸭子嘴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皇爷念在你们曾是三朝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地给尔等指条明路。”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阴冷而残酷。
“京营贪腐、空额、糜烂之罪,你们若识时务,老老实实认下。
皇爷仁德,或可法外开恩。只究首恶。
饶恕你们的家人子弟,保全你们的家族血脉。
可若是你们执迷不悟,给脸不要脸,非要在那弥天大罪上狡辩抵赖。”
刘瑾故意拖长了语调。
“那便是诛连九族!”
“诛连九族?”
刘大夏目眦欲裂,悲愤交加。
“刘瑾,尔等阉宦如此妄为,构陷大臣。
视国法如无物,究竟要将这大明王法置于何地?”
刘瑾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极其不屑的讥笑,仿佛听到了最幼稚的言论。
“王法?”
他轻轻嗤笑一声。
“到了这个地步,还跟我谈王法?
若你们真的敬重王法,忠于君上,又怎会干出那等胆大包天、人神共愤之事?”
“皇爷有句话,说得极好。
对付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就要比你们更狠,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