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骑在战马之上,三里的路并不长。
王守仁却像走了许久。
找到皇帝所在,说服张永。
离他谋划的大事越来越近。
成功就在眼前,他反而心中多了一份忐忑。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对于皇帝的印象不错。
少年皇帝,没有少年独有的青涩和冲动,
反而多了几分老成和干练。
做事有谋略,有心机。
他对自己不错,授予重任。
这样一个成熟的人,在王守仁的眼中,可是引为知己。
这当然有个前提,如果他不是大明皇帝的话。
大明成立了一百多多年,如今的政治生态,根本不需这样的君王。
而健康的政治生态,也不需要一个强权的皇帝。
大明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大明立国一百五十余载,积弊已深,如今的朝廷政治生态,早已不堪承受一位过于强势、乾纲独断的君王。
一个健康、能够自我修复和平衡的政治体系,本就不应依赖于某个英明神武的个体,无论是贤臣还是明君。
这大明的天下,从来就不应只是一家一姓之私产!
它应当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士大夫与万民共生之天下!
既然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君王就应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视臣工如奴仆,独揽乾坤。
“太祖高皇帝……从一开始,或许就错了。”
太祖朱元璋将天下视为朱家私产,设计了一套将皇权推到极致、视百官为工具的统治模式。
这种基调,本身就为后世埋下了无尽的纷争与扭曲。
正是这种根本性的错位,才使得一代代有识之士,前赴后继,试图去纠正,去补天。
哪怕过程充满荆棘与危险,甚至需要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
“将军,前方就是落雁坡了。”
身旁亲卫的低声提醒,将王守仁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他凝神望去。
树林密布,沟壑纵横!
果然是一处天然的设伏良地!
若非张永倒戈,自己贸然率全军进入,一旦伏兵四起,弓弩齐发,纵有数千精锐,恐怕也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
王守仁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挥动手臂,沉声下达了作战指令。
“传令!前军戒备,缓慢进入谷地探查。
记住,遇敌即溃,不可恋战!
中军与前军保持距离,见前军溃退,伴装接应,随即一同后撤!
各部务必慌乱,丢弃旌旗锣鼓,做出惨败之象!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训练有素的部队开始变换阵型,前军一支约五百人的队伍,保持着高度警惕。、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落雁坡的入口。
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接预料中的伏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前军已经完全进入了预设的伏击区域,队伍在沟壑林木间蜿蜒。
然而……
没有预想中的战鼓雷鸣,没有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没有如蝗的箭矢从山林中射出。
王守仁勒住战马,眉头紧紧锁起,心中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急剧上涨。
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再探!扩大搜索范围!仔细查探两侧山林!”
王守仁话音未落。
“轰轰轰——!!!”
无数声巨响,打破了宁静。
几乎就在声音传来的同时,王守仁派往左翼山林深处探查的那一队斥候,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砸中。
他们身上精良的铠甲,在那瞬间爆开的火光和激射而来的弹丸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血雾猛地炸开,五六名骑兵连人带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嚎,便四分五裂地倒飞出去.
残肢断臂和破碎的甲叶混合着泥,触目惊心。
这仅仅是地狱的序曲。
紧接着,并非王守仁预想中的零星火铳射击和弓弩齐发。
而是——
“轰轰轰——!”
“哒哒哒哒——!!!”
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连绵不绝轰鸣声,瞬间笼罩了整个落雁坡!
那声音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死神,在同一时刻挥动了它们的镰刀。
王守仁麾下那五百名前军精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战术反应。
他们按照操典结成的紧密阵型,在此刻成了死亡的催化剂。
“噗噗噗噗——!”
那不是箭矢入肉的闷响,而是更加密集、更加残酷的穿透声!
铅子如同飞蝗,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泼洒在人群之中
坚固的胸甲被轻易洞穿,厚重的盾牌如同薄木片般被撕碎。
兵士们成排成排地倒下,不是中箭后踉跄跪地,而是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飞。
身体在空中就不自然地扭曲、破裂,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洒开来。
硝烟混合着血腥气,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弥漫开来,刺鼻的味道直冲王守仁的鼻腔。他骑在战马上,身体僵硬,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到了极点。
“这……这是何物?!”
他心中在疯狂呐喊,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喜欢军事,自然熟知大明的每一款火器!
无论是单兵手铳,还是车载火炮,发射一次都必须重新装填,其间必有停顿。
可眼前这……这根本不是火铳!
有悍勇的校尉试图组织反击,嘶吼着带领残存的几十人,冒着弹雨向火光喷吐的山林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们是百战老兵,动作迅猛,步伐矫健。
然而,他们仅仅冲出去不到十步。
那密集的“哒哒”声如同死神的嘲笑,瞬间变得更加高亢和集中。
冲在最前面的校尉,整个人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拳头同时击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血花从他胸前、腹部、四肢同时爆开,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被打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身后的士兵也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倒下一片,无一人能再前进分毫。
没有短兵相接,没有金铁交鸣,甚至没有看到敌人的模样!
只有那来自远处的、超越理解的、纯粹而高效的屠杀!
王守仁眼睁睁地看着,他五百名最精锐的前军士卒,在极短的时间内,很快就被那连绵的轰鸣彻底淹没。
山谷中,只剩下死寂。
刚才还充满生机的谷地,此刻已是一片修罗场。
满地都是破碎的尸体、撕裂的旗帜、散落的兵器和凝固的暗红。
没有伤员的呻吟,因为根本没有人受伤——所有被那恐怖火器击中的人,都在瞬间毙命!
伤敌:零。
自损:五百。
结果: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王守仁僵立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这……根本不是战争。
这是……屠戮。
就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寂静和王守仁惊骇的目光中,左侧山坡之上,一骑缓缓现身。
朱厚照身披明光铠,甲叶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猩红的斗篷在他身后如血浪般迎风怒卷,猎猎作响。
他并未戴盔,墨玉般的长发被风吹得肆意飞扬。
他驭马立于坡顶,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
他无视脚下那片遍布残肢断臂的修罗场,缓缓抬起手,指向王守仁。
声音出口,就带着睥睨天下的绝对权威。
“王守仁!”
“尔不是自诩手持大义,要清君侧,要擒朕问罪吗?”
“看清楚了——”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无尽嘲讽。
“朕,就在此处!”
“天日昭昭,乾坤朗朗!
朕,即是大明!”
“尔等——何不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