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没有重量,却让李东阳的灵魂都在颤抖。
上面的朱砂字迹,殷红如血,重若千钧。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李阁老欲行伊霍之事乎?”
伊尹、霍光!
他熟读史书,怎会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
这两人在史书之上多被赞誉,是有名的贤臣!
皇帝在这个时候提起伊霍,自然不是为了夸赞自己!
伊霍虽贤,却都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废立皇帝!
这两个名字如同丧钟,在他脑中轰然鸣响。
前代权臣,行废立天子之事!
陛下将此二人之名扣于他头上,其意不言自明!
在年轻皇帝的眼中,他李东阳今日所为,已非清君侧,而是不折不扣的谋朝篡位!
“轰隆——!”
李东阳只觉得脑海中一声惊雷炸响。
眼前原本清晰的世界瞬间变得模糊、旋转。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仿佛扭曲起来。
他身形剧烈一晃,脚下踉跄。
若非身旁的许进死死搀扶住他的臂膀。
这位历经三朝、位极人臣的首辅,几乎要当场瘫软在这冰冷的金砖地上。
他一生谨慎,爱惜羽毛胜过性命,自诩为国为民的忠良砥柱。
策划今日之事,他自认并非为了个人权位。
而是眼见朝纲败坏,阉宦横行,少年天子被蒙蔽圣听,大明江山有倾覆之危!
他苦心孤诣,联合王守仁等人行事,是为了铲除奸佞,拨乱反正。
将陛下从奸邪小人身边拯救出来,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他甚至在心中反复推演过面圣时的说辞。
如何痛陈刘瑾之恶罄竹难书!
如何劝谏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如何将这看似“大逆不道”的兵谏,包装成一片赤诚、迫不得已的忠君爱国之举!
他想象过皇帝的愤怒、惊愕,甚至是一丝被点醒后的恍然与采纳。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陛下竟然会如此应对!
皇帝冷眼旁观,洞若观火。
甚至在他们自以为得计的最高潮,留下了这轻飘飘却足以诛心的一问。
这哪里是疑问?这分明是判决!
这纸条,比千军万马的指责更让他无力辩驳。
比午门外的刀斧手更让他肝胆俱裂。
它戳破了他所有的道德优越感,将他牢牢钉死在了“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
“元辅!元辅!”
许进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脸色瞬间变得比宣纸还要惨白,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
“陛下……陛下他……他怎么会……我们……我们这是……”
许进语无伦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吞噬了他。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对未来的名利算计,在这简简单单一句帝王心术的问话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他们不是力挽狂澜的功臣,他们是图谋不轨的逆臣!
史笔如铁,千载之后,他许进的名字,将与李东阳、王守仁一起,遗臭万年!
周围的官员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位核心人物的异常,纷纷不安地围拢过来。
待有眼尖者看清李东阳手中那张纸条上,那触目惊心的朱砂御笔后,顿时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恐慌如同致命的瘟疫,在乾清宫前这片广场上迅速蔓延开来。
刚刚还因成功控制宫禁、擒拿刘瑾党羽而隐隐有些兴奋和期待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难临头的死寂,以及死寂之下暗流涌动的混乱与绝望。
皇帝不见了,还留下了这样直指核心的诛心质问,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所有的行动,可能从一开始就暴露在皇帝的注视之下!
意味着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谋划,不过是陛下棋盘上任其跳跃的棋子!
意味着这空荡荡的乾清宫,根本不是什么权力的真空。
而是一个精心设计、请君入瓮的致命陷阱!
“中计了……我们都中计了……”李东阳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他猛地反手抓住许进搀扶他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刘瑾……刘瑾是饵!
陛下是以身入局!
好,好啊,果然是好谋划!”
以身入局,让他们全部暴露,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高明!真是高明!
可笑他们还自以为是,认为已经将皇帝所有的心思都摸透。
可当事情到来时,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可笑和幼稚!
李东阳的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彻骨冰寒。
这一切,恐怕都在那位看似荒唐、实则心思深沉的年轻皇帝掌控之中。
朱厚照心机、他的隐忍、他的布局、他的狠辣……远超他们这些自诩老成谋国之臣的想象!
“快!快去通知王伯安!”
李东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让他速派可靠人手,在京城之中,隐秘搜寻陛下踪迹!
记住,过程一定要快,要隐秘!
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时辰!”
他伸出了两根颤抖的手指,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如果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有任何结果,局势必将彻底逆转,再无挽回余地!”
皇帝失踪,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唯有尽快找到皇帝,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许进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带着哭腔。
“元辅!从眼下这情形看,陛下分明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全盘计划。
恐怕王守仁就是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陛下啊!”
李东阳眼神中充满了无助与苦涩,对于这个结果,他何尝不知道可能性极大?
可如今箭已离弦,刀已出鞘,难道还能收回去吗?
“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喟然长叹,声音里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若真是短时间内找不到陛下,我等恐怕再难有活路了。
事败至此,唯有引颈受戮,或可保全家人……”
“引颈受戮?”
许进猛地抬起头,眼中原本的恐惧被一种狗急跳墙的狠厉所取代。
他虽然年近七十,却不愿意就此被诛!
他压低声音,眼神闪过一丝杀意!
“元辅!一不做二不休!
我们手中有太后的旨意,何不索性来一个拥立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