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引经据典。
他巧妙地将孝道拔高到了治国平天下的层面。
仿佛朱厚照若不采纳他的建议,便是有亏于江山社稷。
一旁的焦芳彻底被搞糊涂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按他的理解,革新之时,让皇权深入人心肯定是第一要务。
大军得胜回京,让刘瑾成为天子特使,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为何陛下会突然搬出先帝成例、人子孝道来拒绝?
这完全不符合陛下登基以来雷厉风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作风啊!
难道陛下真的转了性子,开始念及父子情深了?
这不可能啊!
尽管大明是孝治天下,可焦芳非常清楚。
这不过是安抚天下的政治手段罢了!
孝,或许能证明一个人是好人。
可并不能证明他是个好皇帝。
皇帝是政治的产物,从来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在历史上存在感极强的皇帝,哪一个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哪一个不是杀戮无数,伏尸千里?
焦芳偷眼觑向御座,只见皇帝面沉如水,看不出丝毫真实情绪。
他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在这种不明朗的关头,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闭嘴。
朱厚照轻轻一叹。
“此事关系礼法人心,还是容朕思索之后,再做决定吧。”
“思索之后?”
张升一听,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夜长梦多!
王守仁的大军正在日夜兼程回京,眼看就要兵临城下,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若此时不能一锤定音,将刘瑾调离皇帝身边,整个计划都可能功亏一篑!
他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情急之下,张升也顾不得许多了,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陛下!军情如火,犒军事宜刻不容缓啊!
若再耽搁下去,臣担心会寒了前线将士之心,耽误了陛下宣示天恩的最佳时机!”
朱厚照看着眼前这位“激动”的礼部尚书,目光深邃。
“张卿之言,虽有其理。
但李阁老提及先帝,拳拳之心,确实让朕心有所感,不忍即刻变更啊!”
张升也立刻将目光死死盯住李东阳,眼神中充满了催促。
那眼神分明在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端着?
若不能趁热打铁,后续麻烦无穷!
他因情绪激动,连臣子直视首辅略显失仪的礼节都顾不上了。
李东阳心中如同明镜一般,他何尝不知此刻已是箭在弦上?
但他更深知龙椅上那位年轻皇帝的可怕。
刚才张升露出的急躁,必然会让朱厚照心中起疑!
如果自己立刻转变,就会让朱厚照心中笃定!
起疑和笃定,这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所以这就要求他,在接下来的转变过程中,演的逼真,演得无奈,演得像真的是被张升的大义所说服。
于是,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沉默了足足有半晌。
最终,他仿佛终于被道理折服,又或是被大势所迫,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
“陛下,臣方才细思张尚书之言,深感震撼。
确是老臣迂腐,一叶障目,未能体察陛下犒军之本意。
臣收回前议,支持由刘瑾刘公公出任天子特使!”
话语沉稳,表情到位!
李东阳将在朝堂之上,数十年浸润的演技,在这一刻来了集中爆发!
李东阳这一表态,仿佛为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
就在李东阳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大局已定之时。
御座之上,朱厚照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此次霸州剿匪,朕只接到了王守仁的捷报。
为何迟迟不见陆完的奏报?
他亦是带兵支援的统帅,剿贼成功,按制也该有奏疏呈上才是。”
陆完!
李东阳的心脏猛地一缩,也渐渐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陛下果然在刚才的奏对中有了一丝察觉。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场奏对原本就是皇帝安排的陷阱。
但李东阳并不担心,即便皇帝再有疑心,也不可能有陆完的确切消息。
王守仁的手段他最清楚。
谋算老辣,密不透风。
在短时间内,没有人能够发现蹊跷,将消息及时传到北京。
“陛下,陆侍郎的奏报,今日辰时已送达内阁。
只因陆侍郎在军中不幸感染风寒,病体沉重,书写不便,故奏报比王守仁晚了半日。
臣已查阅,奏报中亦详陈了战事经过。”
“哦?染了风寒?”
朱厚照眉头微挑,似有所思。
“刘瑾,陆完乃国家栋梁,抱病征战,忠心可嘉。
此事马虎不得,你即刻安排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星夜兼程赶往军中,务必悉心为陆卿诊治!
若有耽搁,朕唯你是问!”
“皇爷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定挑选最得力的太医,快马加鞭赶去!”
刘瑾连忙出列,拍着胸脯保证,一副尽心王事的模样。
……
待李东阳、焦芳、张升三人各怀心思地退出文华殿后,大殿内恢复了寂静。
朱厚照脸上那副犹豫和关切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漠然。
他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淡淡开口。“陆完这病,来得未免有些太过蹊跷了。”
刘瑾凑近些,沉吟道。
“皇爷,奴婢也觉得有些蹊跷。
陆完也是知兵之人,作战勇猛,颇通兵法。
皇爷派他带兵前往,也存在让他制衡王守仁的用意。
他带去的两万精兵实力不俗,与王守仁部相差无几。
王守仁想在无声无息间将他彻底制服,还不走漏半点风声,
奴婢觉得,这恐怕不太现实。”
“你认为陆完真是染了风寒?”
朱厚照淡淡问道。
刘瑾想了一会,开口应道:
“很有可能!”
朱厚照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若真是两军对垒,明刀明枪地厮杀,陆完即便战败,也总会有消息传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
“刘瑾啊,你要记住,在这权力场上,最能伤人的,往往不是沙场上的明枪,而是来自背后的暗箭。
人心的算计,远比刀剑更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