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的轿子在英国公府门前缓缓落下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掀帘而出,紫色官袍上绣着的仙鹤在暮光中若隐若现。
英国公张懋早已候在门前,一身常服缓缓行礼。
元辅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李东阳没有客套,只是慢慢还礼!
见李东阳脸色凝重,张懋心中有些诧异。
杨廷和出京联络,鞑靼按照计划叩边。
虽然太后甍逝,但从目前的局势看,依旧稳稳操控着局面。
张懋不再耽搁,带着李东阳就往府中走去。
二人穿过三重庭院,沿途侍卫皆垂首屏息。
正厅内早已备好香茗,檀香袅袅。
张懋厉声吩咐。
“我与阁老有要事相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侍卫随从不敢耽搁,急忙快步离去。
见大厅内只剩下两人,李东阳便开门见山。
英国公,御史连上奏疏,弹劾英国公贪墨军饷,横行不法,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处理此事。”
“元辅,这是诬陷啊!
京营将士日夜操练,保京师安宁,何来空饷之说?
定是那些御史眼红英国公府的底蕴,故意构陷!
他久在官场,自然了解御史的做事风格。
风闻奏事,无所顾忌。
别说自己是国公,就算是皇帝,也有愣头青直言敢谏。
别看他们一个个说的大义凛然,一身正气。
可真让他们拿出证据时,就会彻底失去了章法。
英国公世代勋贵,根基深厚,没有证据,他怕个卵!
见张懋面对自己,依旧做足了文章,李东阳情绪有些复杂。
大明勋贵到了现在,早已经失去了锐气,彻底堕落。
他们醉生梦死,无所事事。
让他们前去打仗,自然难以建功。
可若是吃空饷,捞银子,那是手拿把攥,伸手可得。
在李东阳的内心深处,宦官,藩王连同勋贵都是大明朝的蛀虫。
若不是形势所迫,自己怎么会给他们结盟。
“英国公,此处又没有外人,就不必刻意隐瞒了。”
张懋脸色不变,眼神却愈发坚定。
“元辅,我素来两袖清风,一心为国,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
今日我敢和元辅这样说,来日在朝堂之上,我也敢对着陛下讲。
我持身公正,日月可鉴!
大明上下谁不知道?”
见张懋一直都在装清廉,装廉洁,李东阳无奈苦笑、
两袖清风,日月可鉴?
若真是日月有灵,你张懋就在连个渣渣都不剩了。
若仅是风闻奏事,我自不会叨扰。李东阳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此番御史所呈,有营中名册、粮草记录、乃至...稍作停顿,抽出一纸泛黄文书,乃至成化年间旧档对比。
英国公先看看这些材料,若还觉得言语不实,咱们再来商议。
李东阳说完,打开随身所带木匣。取出整整齐齐的文书。
张懋看着密密麻麻的证据,面色骤变,却仍强自镇定。
污蔑!皆是污蔑!元辅莫非不信我,反信那些没事找事的御史?
李东阳见张懋事到如今,还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承认此事,也懒得就这个话题跟他谈论。
“英国公应该知道,这件事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会不会相信。
御史这次拿出很多实证,显然也是做足了功夫。”
“陛下虽然年幼,却极为聪慧,必然能分清是非。
元辅只管将我的话带给陛下,若他心中再有犹疑,我自会进宫去辩解。”
张懋信誓旦旦,让李东阳有些无奈。
自己将话说的如此明了,他竟然还没有明白其中的深意。
李东阳轻叹一声,只能压低声音将话说明白。
“御史能拿出如此详实的证据,英国公就不怀疑他们背后有人暗中授意?”
张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起身踱步数次,紫檀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些御史...他声音陡然压低,莫非是陛下授意?
李东阳垂头不语,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青瓷杯盖与杯身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在这寂静厅堂中,这一声响竟似惊雷。
陛下他...张懋跌坐回椅中,指尖微颤。
即便掌部分京营兵权,此刻却也心生寒意。
原来如此...张懋喃喃道,先前太后崩逝,陛下虽悲恸却未失分寸,我还以为太后之事与他无关,如今看来,恐怕陛下他早有谋划。
先谋害太后,再弹劾自己。
陛下小小年纪,竟然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既然是陛下授意,想必元辅此来是奉陛下之命,来将我问罪的吧?”
李东阳缓缓摇头。
“陛下让我传达给英国公,若国公觉得此事与你无关,自可上书自辩。”
李东阳不慌不忙,将朱厚照交待的话语,一字不落说了一遍。
张懋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他拿起李东阳带过来的证据,仔细翻看。
越看他心中越慌乱。
这是铁证啊。
牵扯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自己心腹大将。
自己那些行为,也都是通过这些人变成了现实。
陛下费尽心力将这些罪证,收集起来,想必就是为扳倒自己。
陛下要老夫上自辩奏折?张懋眼中冷光乍现,好一招请君入瓮!
看到证据确凿,英国公彻底不再伪装。
若真是陛下有心发难,上奏折便是自认罪责,不下狱也要削爵;
若不上奏,更是坐实畏罪之名。
他太明白这其中利害。
不上书自身难保,上书众叛亲离。张懋冷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好手段!当真好手段!
他历经成化、弘治两朝,成化帝腹黑多疑,弘治帝宽仁待下,却从不敢轻动勋贵根本。
如今这十六岁的小皇帝,竟借空饷之事就要拿他这个三代老臣开刀。
如今张懋进退维谷,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胆气。
既如此,不如先发制人!张懋压低声音,身子前倾,在案上投下一片阴影,既然总是要行动,不如趁此机会清君侧,除刘瑾等阉党,请陛下安心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