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文华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东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打了个寒颤。
他彻底明白了御座上那位年轻天子的真正用意。
这哪里是宽恕?
分明是一杯裹着蜜糖的毒酒,一套不见血光的绞索!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陛下这是要将英国公架在火上慢慢烤啊!
让张懋上书自辩?
辩什么?
如何辩?
若张懋选择断尾求生,将一切罪责悉数推给麾下将领,固然能暂时保全自身爵位乃至富贵。
但经此一事,那些曾为他鞍前马后、效死卖命之人会如何想?
寒心都是轻的!
一个在雷霆压下之时毫不犹豫弃卒保帅、毫无担当与情义的主帅,还有谁会真心拥戴?
英国公府累世积攒的军中威望、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必将如同沙塔遇潮,顷刻间土崩瓦解,再难聚拢!
可若张懋选择硬扛,将部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下属开脱一二,固然能得到下属拥戴,可皇帝这边又岂能干休?
他必然会依照大明律将张懋治罪。
到那时,恐怕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答应,是自断臂膀,众叛亲离,成为空壳公爵;
不答应,则是授人以柄,自取灭亡,累及家族。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看似给了选择,实则已将英国公张懋逼入了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悬崖的死角。
看似未用强力,却足以致命,甚至诛心!
“陛下,此议……”李东阳下意识地还想为勋贵集团争取一丝转圜余地。
却发现口干舌燥,一时竟找不出能破解的说辞。
一旁的焦芳起初听到皇帝竟采纳了李东阳的意见,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这怎么和先前商议的情节有所不同?
莫非陛下临时改了剧本?
可当他听到皇帝后续那句其余涉案人员,必须一一查明,依律严惩不贷时,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几乎要击节赞叹!
原来陛下打的是这般主意!
高明!
实在是高明至极!
既全了善待勋旧、宽仁念功的圣主名声,堵住了悠悠众口。
又实实在在地、狠辣精准地削断了英国公的根基!
陛下这是要钝刀子割肉啊!
焦芳心中狂喜,但脸上却瞬间转换了表情。
他深知此刻自己该扮演的角色,他绝不能沉默,他要让李东阳彻底没有说辞。
他缓缓上前一步,腰板挺得笔直。
“陛下仁德,念及旧勋,体恤老臣,实乃英主之风,臣感佩万分!
然则国法如山,煌煌大明律岂可因一人而废?
即便以后查到英国公有不知情之处,然其罪责证据当前,失察渎职之咎难逃!
若就此轻轻放过,何以震慑天下贪墨之辈?
何以整肃纲纪、清明朝堂?
陛下!法理昭昭,天日炯炯,容不得丝毫私情枉顾啊!”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李东阳的脸上。
在这一刻,他极力将自己塑造成大明律法的忠实扞卫者,是正义与公理的化身!正义凛然,寸步不让。
持续不断地向李东阳施加着巨大的压力!
李东阳看着焦芳那副极力表演、恨不得将忠臣二字刻在脑门上的样子,心中鄙夷。
谁不知道你焦孟阳是攀附刘瑾、靠着谄媚邀宠才得以跻身这内阁之列的?
朝野上下,谁人不在背后讥讽你是徒有其表,专事逢迎?
此刻倒在这里摇身一变,装起忠直无私、正义无双的国之栋梁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这些话,他只能死死地憋在心里,半个字也不能吐露。
焦芳说的,都是平常自己说的词啊!
可谁能想到,此刻的焦芳抢占维护法统的道德高地,对自己开始无差别攻击!
他想辩白,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焦阁老护法之心,刚正不阿,朕十分欣慰。不过……”见李东阳沉默不语,显然已经不做辩白,朱厚照才接过话茬。
“李阁老方才所言,也确是老成谋国,顾全大局之论。
英国公毕竟历经数朝,功在社稷,若处置过于急切刚猛,恐寒了天下功臣之心,于稳定不利。”
他轻轻一句话,看似在肯定李东阳,实则却将他高高架起,与顾全大局牢牢绑定。
“李阁老,英国公之事,关系重大,旁人去说,朕不放心。
就劳烦你亲自去一趟英国公府,替朕传话吧。
记住,定要将朕体恤老臣、不忍深究的这份心意,明明白白与英国公讲清楚。
让他务必仔细斟酌,好好地上这道自辩疏。”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东阳感受到来自御座和身旁焦芳的双重目光压力,他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最终缓缓垂下眼帘。
“陛下圣明,虑事周详。老臣遵旨。”
待李东阳与焦芳退出文华殿后,一直垂手侍立刘瑾,这才悄无声息地缓步上前。
他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敬佩与谄媚的笑容。
“皇爷方才这招阳谋,真是高明得紧哪!
不论那英国公是选择断尾求生还是硬顶到底,恐怕都难以善了!
不过奴婢,还是有些担心?”
朱厚照淡淡应道:“你是担心张懋会狗急跳墙,提前鼓动京营,开始行动?”
刘瑾缓缓点头。
“什么事都瞒不过皇爷的眼睛,英国公知道无法躲避,会不会铤而走险?”
按照刘瑾对于张懋的了解,他断然没有这样的担当和决断。
可此时他身边站着文官,就一切变得不可预测了。
文官心黑手毒,可什么事都能搞出来!
“这件事朕也想过了,他想要提前出手,必然会鼓动京营士卒。
你派人将英国公的乱法行为,暗中在京营中散布出去。
就说朕知道了有人贪墨将士银两,甚是心痛。
朕会从内帑中拨出银两,将这些亏空补上。
朕不能让我大明的将士,为大明流血又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