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狭路相逢
警察署里烟气腾腾,像一口没有底的灰锅。沙壳子半躺半坐,水烟袋咕噜作响,火星在烟锅里忽明忽暗。他眯着眼,声音被烟熏得沙哑:“眼看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赖虎在屋里绕了两圈,鞋底蹭着地面发出吱呀:“你说该怎么办?”
沙壳子把烟袋往桌上一顿,火星蹦了一下:“不知是凶还是吉?”
赖虎冷笑一声:“那些做大官的早就逃之夭夭,靠我们这些人能扛得住吗?”
沙壳子:“那怎么能?我们连东洋人的一个小手指都不如,谁愿意往枪口上撞?”
赖虎:“要想和日本人对着干,明摆着就是鸡蛋碰石头。我只认一个理——有奶就是娘。”
沙壳子:“有奶就是娘,一点不错。可子弹不长眼睛,一旦打进来,还是小心为妙。”
赖虎刚要接话,门被猛地推开,小刁巴一头撞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得像拉破风箱:“我看……看……看见游……游……游国胜了……”
沙壳子的脸“唰”地绷紧:“什么?你看见游国胜了?”
小刁巴连连点头,嘴唇哆嗦。
赖虎嗤笑:“这个通缉要犯还敢回来送死?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
沙壳子沉吟片刻,指节敲着桌面:“他在做什么?”
小刁巴:“好……好像是在……在看戏……”
赖虎:“好哇,他还有心思看戏?”
小刁巴:“把他、抓……抓起来?”
赖虎眼睛一亮:“这个越狱逃犯,抓到了还有一大笔赏金!”
小刁巴忙点头:“对……通缉令上……有!”
沙壳子猛地一拍桌,水烟袋都震了一下:“做你妈的青天白日梦!国民政府已经下令释放一切政治犯,你们不知道吗?”
赖虎愣住:“那就这么眼睁睁放过他不成?”
沙壳子摸了摸嘴角,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当年他闹罢工拒捕,打掉了我两颗门牙,这口气我咽不下。可现在抓他不妥——政府已声明停止内斗、一致抗日。”
小刁巴:“那……那怎么办?”
赖虎:“我们带着家伙去诈他一下,叫他拿钱消灾。”
沙壳子冷笑:“你以为他是你能诈得了的?”
赖虎:“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沙壳子站起身,掸了掸衣襟:“带几个人去看看,见机行事。”
赖虎:“诈得到就诈,诈不到就溜。”
县城郊外,夕阳把天际染成一片铁锈红。一群七零八落的残兵败将拖着脚步走来,军装沾满尘土与血渍,眼神里是掩不住的疲惫与沮丧。
张团长抬手看了看怀表,表针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李参谋。”
李参谋应声上前:“有!”
张团长望向远方的炊烟:“孙师长的队伍应该过宜兴了吧?”
李参谋:“是。孙师长绕过无锡城直奔南京,命令我团继续阻击。”
张团长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让弟兄们歇一会儿。”
李参谋:“团长,我们何不进城休整一下?”
张团长苦笑,指节攥得发白:“三月前,无锡父老送我八十八师奔赴淞沪,何等慷慨激昂?不想九十天血战,我团伤亡过半,溃不成军。败军之将,有何脸面去见无锡父老?”
李参谋垂下头:“是。弟兄们,原地休息!”
张团长:“王排长,带两个弟兄去弄点吃的。”
王排长:“是!”
张团长长叹一声,望着暮色里的旷野:“这次淞沪突围,若非无锡义士舍命相救,我等恐难逃日本兵之手。”
李参谋:“是啊。不是他用卡车把围堵的鬼子冲得七零八落,我们休想突围。”
张团长:“想不到他冲出重围又杀了个回马枪,把追击的鬼子冲得横七竖八。”
李参谋:“如此玩命的车技,如此过人的胆识,天下少有。”
张团长沉默片刻,语气沉了下去:“只怕他那回马枪,一去难返。还有和他一起送水送粮的几个学生,也不知下落。”
李参谋:“淞沪失手,日寇又攻占了苏州、常熟,无锡城已危在旦夕。此地也非久留之地,十八湾处背山面水,地形复杂,是一游击好去处,先在那里扎下再说。”
张团长:“是。”
不一会儿,王排长等人扛着一摞馍头烧饼,提着两瓶土烧回来。众人围拢过去,默默分吃,饼屑在晚风里轻轻飘落。
小街巷里,晚风吹着幌子,人声与笑声在巷子里来回撞。游国胜、卖艺人、毛小丫、阿福、青年学生和募捐收集人并肩走着,脸上都带着几分轻松。
卖艺人拍了拍阿福的肩膀:“阿福,你今天表演得真捧!”
毛小丫冲青年学生扬起下巴:“阿福今天比你强多了!你看他那感情,那才叫投入、真切、感人!”
阿福挠了挠头,一脸懵懂:“姐姐,什么表演?难道你们是演戏的吗?”
青年学生笑着解释:“我们都是抗日救国宣传队的,刚才那出戏,就叫《放下你的鞭子》。”
阿福瞪大眼:“不会吧?我看大叔和姐姐做得像真的一样,我被感动得不知不觉就冲上去了。”
游国胜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才叫真实、感人!你比他们谁都演得好。”
阿福看向毛小丫,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是真的吗?”
毛小丫点头:“当然是真的,下回有机会一定让你演!”
阿福:“真的?”
毛小丫:“当然!”
阿福立刻摆手:“那可不行,如果我知道这是演戏,我就装不起来了。”
游国胜和大伙听了,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巷子里荡开。
忽然,一名队员匆匆跑来,神色紧张:“尤队长,前面发现三个挎枪警察!”
游国胜脸色微变,立刻吩咐:“阿福,你带领小丫和女生拿着捐款,找个隐蔽的地方安顿好!”
阿福眼神一凛,重重点头:“好!跟我来!”
几个女生跟着阿福快步走开,临走前,阿福回头望了一眼游国胜,眼神里满是坚定。游国胜对剩下的人说:“找两块石头放到募捐箱里,我们走!”
暮色渐浓,小巷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阿福带着几位女生在巷尾找到一处废弃的柴房,刚安顿好,就听见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探头一看,只见两名队员背着一个人快步走来,正是那位从斗山死里逃生的伤兵。
“快进来!”阿福连忙招手。
队员把伤兵扶进柴房,轻声说:“尤队长让我们先把他送到这里,等处理完外面的事再来接他。”
阿福点点头,扶着伤兵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你先躺着休息,我去弄点水来。”
女生甲连忙递过水壶:“这里有水,还有块干净的布,能给他擦擦汗。”
阿福接过水壶,小心翼翼地给伤兵喂了几口,又用湿布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和脸颊。伤兵虚弱地笑了笑:“谢谢你,小兄弟。”
阿福摇摇头:“你是为了打鬼子受伤的,该我们谢谢你才对。”
路口转弯处,沙壳子等三人挎着盒子枪,大摇大摆地走来,正好与游国胜一行狭路相逢。
沙壳子带人挡住去路,皮笑肉不笑:“前面来的可是当年响当当的工人纠察队尤队长?”
游国胜目光一冷:“原来是吴警官。”
沙壳子:“果然是你,尤队长,别来无恙,一向可好啊?”
游国胜:“有劳关心,我正忙呢!”
沙壳子:“我们是老相识了,既然回来了,会会也是应该的。”
游国胜:“眼下太忙,没有这闲功夫,我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沙壳子上前一步,拦住去路:“且慢!嘿嘿,咱们还有一笔旧帐未了,今天既然相逢,岂能让你说走就走?”
游国胜:“是啊,你欠我们工人兄弟的血债不少。不过眼下国难当头,只要你认清大局,共赴国难,我也不想再提这笔旧债。”
沙壳子哈哈大笑:“说得好。不过你越狱逃跑的通缉令还没撤销,总得有个交代吧?”
游国胜嗤笑:“你回家再去读读政府的声明吧!”
赖虎瞥见募捐箱,眼睛一亮:“你看那募捐箱,沉甸甸的,必有不少钱财!”
沙壳子点点头,露出贪婪的神色:“嗯,想不到尤队长真有能耐,短短半天就得了这么多钱财,比我收治安保护费强多了。佩服,佩服!”
游国胜怒声道:“这些钱是支援前线抗日用的,不是我个人敛财!”
沙壳子:“说得好,那我就代表政府收下了!”
游国胜:“这不行,你没这个权力!让我们走!”
沙壳子冷笑:“要放你走也容易,留下募捐箱,咱俩的帐就算一笔勾销!”
游国胜:“你这分明是拦路抢劫!”
沙壳子:“拦路抢劫又怎么啦?”
游国胜:“光天化日,我看你敢!”
沙壳子脸色一沉:“弟兄们,亮家伙!”
三人一齐拔出了手枪,枪口对准游国胜等人。
沙壳子嚣张地说:“告诉你,日本人凭什么能打进中国?就是武器好!我手里有枪,你有吗?凭你们赤手空拳还想抗日?连我你都抗不了,还是乖乖放下募捐箱走人吧!”
卖艺人护在募捐箱前,怒目而视:“这是支援前方杀敌的,你休想动!”
沙壳子眼神狠厉:“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来人,给我把逃犯游国胜拿下!”
就在这时,两声枪响划破空气,紧接着是两声清脆的耳光,小刁巴和赖虎被打得晕头转向。几支步枪直指沙壳子,小刁巴和赖虎的破枪也被卸下,三人吓得浑身发抖。
张团长带着人冲了过来,怒声呵斥:“妈的!真是狗胆包天,老子的参谋你也敢拿?”
沙壳子看清来人,脸色骤变:“啊?!张团长,从前线回来了?卑职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李参谋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八十八师的人你也敢抓?”
沙壳子慌忙辩解:“张团长,你听我说……”
李参谋:“别听他的,胆敢冒犯国军参谋,毙了算了!”
沙壳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游国胜面前,小刁巴和赖虎也跟着跪下,抱住游国胜的大腿:“尤参谋饶命,尤参谋饶命啊!”
游国胜一声不吭,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
沙壳子连打自己耳光:“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狗眼无珠!”
小刁巴和赖虎也跟着打自己的耳光,三人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游国胜冷冷开口:“吴振荣,我警告你!眼下国土沦陷,兵临城下,望你弃恶从善,少做坏事。如若你为虎作伥,祸国殃民,我必取你性命!”
沙壳子连忙点头:“吴振荣白,当牢记尤参谋教诲,改恶从善,决不为虎作伥,祸国殃民!如若食言,天诛地灭!”
游国胜看向张团长:“张团长,如果真如此,就暂饶他一命吧!”
张团长:“既然尤参谋求情,那就暂饶他不死!”
李参谋:“还不快滚!”
沙壳子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
游国胜看着张团长,面露喜色:“张团长!你怎么会来?”
张团长叹了口气:“我带领部下撤退,一路走到此地,正打算休息一刻赶路,没想到会正巧遇到这恶棍在与你为难。”
游国胜:“倘若不是你及时赶来,我非与这恶棍血战一番不可!”
张团长:“要是依了我,非一枪把他毙了不可!”
游国胜:“眼下大敌当前,中国人不杀中国人。如若他日后当了汉奸,我必亲手把他杀掉!”
张团长:“还是尤兄深明大义!尤兄,我还以为你已经为国捐躯,你怎么会死里逃生?”
游国胜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神凝重:“那天,我调转车头,加大马力冲向鬼子的追兵,反复几次把鬼子撞得人仰马翻。不料油箱被击中起火,我趁夜色弃车跳下,汽车仍往前狂冲。我就转身跳进了黄浦江,只听得轰隆一声,火光冲天。我拼命逃离了险境!”
张团长竖起大拇指:“英雄啊,真是英雄!”
游国胜:“我把老板的车给毁了,日本鬼子想必也会追捕,我只有返回故乡。想不到竟会再遇张团长。张团长,你怎么会到得此地?”
张团长神色一黯:“淞沪一战,我八十八师已溃不成军。为掩护孙师长主力撤退,张某奉命阻击。若不是游队长舍身相救,我等恐难逃一命!”
李参谋也感慨道:“是啊,不然我们这些弟兄都要成为孤魂野鬼!”
张团长:“张某以为今生再也不能相见,想不到我们竟然在故土相逢,真让人百感交集。”
游国胜:“我也是。八十八师率先开赴前线,最后撤离战场,与十九路军奋勇抗日,国人无不敬重。政府下令撤退,八十八师的抗日业绩必将发扬光大!”
张团长:“尤兄胆识过人,机智神勇,我俩再次相逢决非偶然,必能共谋抗日大计,可喜可贺!”
游国胜:“张团长说得是!”
张团长:“好!拿酒来!”
李参谋和王排长连忙倒酒,游国胜和张团长举碗一饮而尽。
张团长放下碗,神色凝重:“国胜兄弟,鬼子昨日已攻下苏州,与我军激战,虽伤亡惨重却仍锐不可挡。我部一路败退至此,看来鬼子明日就会攻打无锡!我将即刻赶到长安阻击日军,不知尤队长能否与张某共赴?”
游国胜眼神坚定:“抗日卫国,人人有责!我正想上战场,真刀真枪大干一场!”
张团长:“游国胜听令!”
游国胜:“有!”
张团长:“我任命你为我团参谋,传令部队立即开拔长安!”
游国胜:“是!弟兄们,跟我一起走!”
卖艺人、青年学生等人齐声应道:“是!”
这时,两名队员背着那位斗山伤兵从巷尾走来,游国胜连忙迎上去:“怎么样?他的伤势还好吗?”
队员:“烧还没退,不过精神好了点。”
张团长走上前,看着伤兵苍白的脸,眉头微皱:“这位弟兄是从斗山突围出来的吧?一路辛苦了。”
伤兵挣扎着想站起来,张团长连忙按住他:“别动,好好躺着。”
游国胜转身对巷尾喊道:“阿福!”
阿福立刻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毛小丫和几位女生。
游国胜看向阿福,语气严肃:“陈阿福听令!”
阿福身子一挺,高兴地应道:“有!”
游国胜:“我任命你为侦察联络员,同时负责保护这位受伤的国军弟兄和宣传队的女生们!”
阿福兴奋地跳了起来:“是!我是侦察联络员,还能保护大家!”
张团长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福,这位弟兄是抗日的勇士,也是我们的战友。你一定要照顾好他,给他换药、喂饭,别让他再受委屈。鬼子进城后,你们要隐蔽好,注意安全,有任何情况及时向尤参谋汇报。”
阿福含着眼泪,用力点头:“张团长,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保护好大家,等你们凯旋!”
毛小丫也上前一步:“张团长,我们会配合阿福,一起守护好后方!”
游国胜脸色一沉:“别高兴得太早,你须得答应我几件事才行!”
阿福连忙点头:“尤大块头,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快说吧!”
游国胜:“第一,不得暴露身份;第二,不得轻举妄动;第三,务必保护好受伤弟兄和女生们的安全,有任何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阿福咬了咬牙:“我……答……应。”
游国胜拍了拍他的后背:“此事责任重大,切记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阿福哽咽着说:“知道了。”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巷子里。阿福站在原地,含着眼泪看着队伍,一个一个从自己面前走过。那位受伤的国军士兵也被队员扶着,靠在墙边,望着队伍远去的方向,眼里满是感激与期盼。队伍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晚霞中,只留下一串坚定的脚步声,回荡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