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府衙后堂,张毅背着手在屋里踱步。炭火烧得正旺,屋里暖意融融,但他额头上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桌上摊着两份公文。一份是刑部刚到的急递,催问黑松林案进展;另一份是枢密院签发的协查文书,落款处那个鲜红的“密”字格外刺眼。
“大人,宋提刑到了。”陈文在门外禀报。
“快请。”张毅连忙整理衣冠。
宋慈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他没落座,直接走到炭盆边烤手,眼睛却盯着桌上那两份公文。
“刑部催了?”他问。
“催了。”张毅苦笑,“枢密院也来了文书,说要‘协查’。”
“协查是假,监视是真。”宋慈一语道破,“暗查司隶属枢密院,他们这是正式介入了。”
张毅屏退左右,只留陈文。待门关好,他才压低声音:“宋年兄,今日审过山,可有所获?”
宋慈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张大人,三年前李通判那半枚压胜钱,你为何一直留着?”
张毅脸色一变。
“你……你怎么知道……”
“过山告诉我的。”宋慈转过身,目光如炬,“他还告诉我,李通判死前托人带信给你,你却压下了案子。为什么?”
屋里静得可怕。炭火噼啪作响,窗外的风声像是呜咽。
张毅颓然坐下,双手捂着脸,良久才道:“我不是不想查,是不敢查。那封信……不只是信,还有一份名单。”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手微微颤抖:“你看吧。”
宋慈接过。信是李通判的笔迹,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的:
“毅兄台鉴:弟查私盐案,已触及枢要。今获名单一份,牵涉朝中三品以上七人,暗查司为其爪牙。弟恐命不久矣,若有不测,望将此名单转交宋慈……”
后面是一串名字。
宋慈扫了一眼,心往下沉。名单上的人,有两位是现任尚书,一位是节度使,还有几个是地方大员。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在朝中掀起滔天巨浪。
“名单我誊抄了一份,原信烧了。”张毅声音沙哑,“我不敢交给任何人,包括你。因为我不知道,交给谁才是安全的——刑部?御史台?还是直接面圣?可宫里的宦官,又有多少是暗查司的眼线?”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做?”
“我做了!”张毅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我暗中查了三年!可每查一步,就死一个人。证人暴毙,卷宗失踪,连去京城送信的亲随都‘意外’坠崖。宋年兄,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身硬骨头,我……我怕死,也怕家人死。”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带哽咽。
宋慈沉默地看着这位同年。张毅老了,鬓角已全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为官二十年,从满腔热血的少年郎,变成如今谨小慎微的知府大人,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挣扎、多少妥协?
“名单上的人,过山证实了几个。”宋慈缓缓道,“他说暗查司这些年做的脏事,背后都有指使。火器走私的钱,七成进了这些人的口袋。”
张毅闭上眼:“果然……”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宋慈将信折好,推回给张毅,“暗查司已经正式介入,他们一定会找借口接管此案,或者……直接灭口。”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
张毅和宋慈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往外走。
府衙前院,灯火通明。
二十余名黑衣武士分列两旁,个个腰佩长刀,面无表情。他们身后停着三辆马车,车身漆黑,无任何标识。最前面的马车车帘掀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下来。
他身着墨绿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面容白净,五官端正,甚至称得上俊雅。但那双眼睛——细长,微眯,看人时像毒蛇在打量猎物。
“张大人。”他拱手,声音温和,“深夜打扰,还望见谅。”
张毅强作镇定:“阁下是……”
“枢密院承旨,徐真。”男人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黄金镶边,正面刻“枢密”二字,背面是北斗七星图案,“奉枢密院令,前来协查黑松林劫囚要案。”
张毅接过令牌,手微微一抖——是真的。
“原来是徐承旨。”他勉强笑道,“请,里面请。”
徐真却不动,目光落在宋慈身上:“这位是……”
“利州提刑官,宋慈。”宋慈淡淡道。
“哦?”徐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久仰宋提刑大名。正好,此案有宋提刑在,想必能早日水落石出。”
话虽客气,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敬意。
一行人进了正堂。徐真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张毅和宋慈分坐两侧。黑衣武士守在门外,将府衙的衙役都挡在了外面。
“徐承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张毅试探道,“不知枢密院对此案有何指示?”
“指示谈不上。”徐真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用盖子轻轻拨弄着茶叶,“只是此案牵涉敌国奸细,事关重大,枢密院担心地方办案有所疏漏,特命我来‘协助’。”
他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
“敌国奸细?”宋慈开口,“徐承旨指的是过山?”
徐真看了他一眼,笑了:“宋提刑果然敏锐。不错,过山,本名萧让,金国潜伏我朝十五年的细作。三年前被暗查司发现,一直秘密关押,此次押解本是移交刑部审讯,不料途中遭遇劫杀。”
谎话说得滴水不漏。
“可现场死者多为囚犯,”宋慈道,“若只是劫囚,为何要杀无关之人?”
“宋提刑有所不知。”徐真放下茶盏,“那些囚犯并非‘无关’。他们都是过山这些年在各地发展的暗线,此次一并押解,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劫囚者很可能是金国派来的接应人员,为了灭口,才将那些暗线一并杀了。”
宋慈心中冷笑。好一个倒打一耙,将暗查司的灭口行为说成是金国的灭口。
“原来如此。”他不动声色,“那徐承旨准备如何查案?”
“简单。”徐真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第一,所有案卷、证物移交枢密院;第二,犯人过山由我接管,押送京城;第三,逃犯追捕由暗查司全权负责,地方官府配合即可。”
这是要彻底夺权。
张毅脸色发白:“徐承旨,这……这不合规制。地方命案,理应由地方审理,枢密院虽有协查之权,但直接接管……”
“张大人。”徐真打断他,声音依旧温和,却透出寒意,“过山是敌国细作,此案涉及军国机密,已非普通命案。枢密院接管,合乎《军机密要律》第三条。还是说,张大人想抗命?”
抗命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张毅不敢说话了。
宋慈却道:“徐承旨,案卷证物可以移交,犯人也可以移交。但我有一个条件。”
“哦?宋提刑请讲。”
“我要参与审讯。”宋慈直视徐真,“过山是我审的,他最可能向我开口。而且,黑松林现场是我勘查的,有些细节,只有我知道。”
徐真眯起眼,打量宋慈。两人对视,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徐真笑了:“可以。宋提刑铁面无私,断案如神,有您协助,再好不过。”
他站起身:“那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我来提人。张大人,宋提刑,告辞。”
他一拱手,转身就走。黑衣武士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他们从未来过。
张毅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
“完了……”他喃喃道,“一旦过山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那些证据……那些名单……”
“他死不了。”宋慈忽然道。
张毅抬头:“什么?”
“徐真不会让他马上死。”宋慈走到窗前,望着徐真马车离去的方向,“过山知道太多,徐真要问出来。而且……过山说过,暗查司里有人想反抗徐真。”
“你是说……”
“过山的未婚妻,方媛。”宋慈转身,“她本该在黑松林救人,但去的却是徐真的人。这说明,徐真已经不相信她,甚至可能在利用她做饵。”
张毅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徐真在钓鱼?钓方媛?”
“也钓我们。”宋慈道,“他想看看,谁会去救过山,谁会去接触方媛。然后,一网打尽。”
窗外,夜色如墨。
宋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张大人,名单你收好。从今天起,你我都要当自己已经死了。”
“什么?”
“只有死人,才不怕再死。”宋慈推开窗,寒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徐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说明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暗查司在广元的力量,恐怕远超我们想象。”
他想起过山说的那个当铺据点。
永丰当铺。
那是唯一的突破口。
“陈师爷。”宋慈唤道。
陈文从门外进来,脸色苍白:“大人。”
“你立刻去办一件事。”宋慈压低声音,“找几个信得过的乞丐,从明天起,轮流在永丰当铺对面乞讨。记住,要生面孔,每天换人,只做一件事——记住进出当铺的每一个人。”
陈文重重点头:“是。”
“还有,”宋慈补充,“找王光来。他的伤如何了?”
“能下床了,但行动还不便。”
“让他来见我。”宋慈道,“现在。”
陈文匆匆离去。张毅看着他背影,苦笑:“宋年兄,你这是要……和暗查司正面开战?”
“不是开战。”宋慈纠正道,“是查案。提刑官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追拿真凶。暗查司若真是清白的,就不怕我查;若不清白……”
他没说完,但张毅懂了。
“需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宋慈竖起手指,“第一,明日徐真来提人时,你想办法拖住他半个时辰。第二,把府衙里所有暗查司的眼线找出来——别动他们,记下名字,告诉我。”
“眼线?”张毅一惊,“府衙里有暗查司的人?”
“一定有。”宋慈肯定道,“否则徐真不会来得这么及时,也不会对案情这么了解。”
张毅沉默了。他想起这些年府衙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异常:一些卷宗的失踪,一些证人的突然改口,一些案件的不了了之……
原来,他一直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我会查。”
宋慈点头,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王光拄着拐杖,在陈文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脸色苍白,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宋提刑。”他抱拳,因为牵动伤口而皱了皱眉。
“王捕头,伤怎么样?”
“死不了。”王光咧嘴,露出一个带血气的笑,“听说暗查司来人了?”
“来了。”宋慈示意他坐下,“你对暗查司了解多少?”
王光坐下,喘了口气:“不多。三年前查过一个案子,涉及到他们,上面直接压下来了。但我知道一点——暗查司在各地都有据点,表面上可能是当铺、酒楼、甚至青楼。他们的人从不单独行动,至少两人一组,有明有暗。”
“广元呢?”
王光想了想:“城南永丰当铺,我怀疑过。三年前那案子,一个证人去过那里,第二天就‘自尽’了。但没证据,而且……当时张大人下令不要深查。”
他看了张毅一眼。张毅低下头,无言以对。
“王捕头,”宋慈道,“我要你带几个人,暗中监视永丰当铺。不要靠近,只在远处观察,记下出入的人、时间、特征。能做到吗?”
王光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能!老子早就想查他们了!”
“但要小心。”宋慈严肃道,“暗查司的人都是高手,一旦被发现,你们活不过当晚。”
“我知道。”王光点头,“我带赵七去,那小子机灵,功夫也不错。”
“好。”宋慈看向窗外,夜色正浓,“从今夜开始。”
众人散去后,宋慈独自留在后堂。
他走到案前,铺开纸,提笔蘸墨,开始记录今天的所有信息——过山的供述、徐真的到来、永丰当铺的疑点、李通判的名单……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
写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从怀中取出那枚拼合的南斗丙字压胜钱。
南斗主生。
但李通判死了,孙推官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
这枚象征“生”的钱币,没能救他们的命。
宋慈将钱币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知道,从明天起,这场较量将进入最危险的阶段。徐真不会给他太多时间,暗查司的网正在收紧,而他必须在网合拢之前,找到破绽。
窗外传来梆子声。
三更了。
宋慈吹灭蜡烛,在黑暗中静坐。远处传来隐约的犬吠,还有更夫沙哑的报更声。
这座城睡了,但有些人醒着。
在当铺的地下密室里,在府衙的阴暗角落,在逃亡的山林中,在重伤的囚牢里。
所有人都醒着,等待着。
等待天亮。
等待杀戮。
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
宋慈睁开眼,眼中映着窗外微弱的雪光。
他站起身,系好长剑,推门走了出去。
夜还长。
他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