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苦味一丝丝渗出来,钻进屋里每个角落。
安程坐在小安的床沿,眼睛盯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手里还攥着那袋银子,五两的银锭硌得掌心生疼,汗水和银子的凉气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马氏端着药碗进来时,看见的就是丈夫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心里那点不安越发浓了。
“药好了。”她把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伸手探了探小安的额头,眉头拧得紧紧的,“还是烫。”
安程没应声。
马氏转过身,在安程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轻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林兄弟的病……很重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安程抬起头,看着妻子。马氏今年二十九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可那双杏眼还是清清亮亮的,看人的时候专注又温柔。她今天穿着件半旧的藕荷色短衫,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她总舍不得给自己做新衣裳,省下的钱都花在了他和孩子身上。
这样的媳妇儿,林峰怎么敢惦记?
这样的媳妇儿,他怎么敢……怎么敢动那样的念头?
“安程?”马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安程猛地回过神,喉咙发干:“他……林峰他……”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林峰那张惨白的脸,想起他胸口嶙峋的肋骨,想起他说“我估摸着活不了几天了”。
一个快死的人。
一个认识了二十五年的兄弟。
五两银子。
小安的药钱。
这些念头在安程脑子里搅成一团,搅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林峰快死了。”
马氏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什么病啊,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相思病。”安程吐出这三个字,自己都觉得荒唐。
马氏愣住了:“相……相思病?这算什么病?哪有人因为这个……”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丈夫的脸——那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启齿的表情。她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忽然清晰了起来。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小安粗重的呼吸声,和炉子上药罐子细微的“噗噗”声。
马氏弯腰捡起帕子,慢慢叠好,放在膝盖上。她低着头,不敢看安程的眼睛,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他……他惦记谁了?”
安程没说话。
沉默像一潭深水,慢慢淹上来,淹过了脚踝,淹过了膝盖,淹到了胸口。马氏觉得喘不过气。
她想起这些年林峰来铺子里的情形。他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客气,偶尔带些时兴的鞋面布送她,说是“进货多出来的零头”。她推辞过,他说“嫂子别见外,我和安哥从小一块儿长大,就跟亲兄弟似的”。
她真的没见外,因为她觉得安程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她给他端茶倒水,留他吃饭,他夸她手艺好,她只当是客套。
现在想来,那些笑眯眯的眼神里,是不是藏着别的意思?
那些“顺路”送来的鞋面布,是不是别有用心?
马氏的手开始发抖。她把手指蜷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些。
“他惦记的……”她抬起头,看向安程,眼圈已经红了,“是不是我?”
安程猛地一震,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他想否认,想编个谎,可看着马氏那双含泪的眼睛,所有的谎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
很轻的一个动作,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什么东西。
马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砸在手里的帕子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
安程慌了。他想去拉她的手,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有什么资格安慰她?是他把这个羞辱带回家的,是他让林峰有了非分之想——不,是他居然在考虑那个荒唐的要求。
“你别哭……”安程的声音干涩,“我没答应,我怎么可能答应……”
“那你怎么说的?”马氏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你回来这副样子,肯定是他说了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安程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看着妻子,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那句“他要跟你睡一晚上”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舌头发麻。
“他说……”安程闭上眼,狠下心,“他说只要跟你在一起一个晚上,满足了心愿,吃了药就能好起来。”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看马氏的表情。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马氏没有动,也没有再哭。她只是坐在那里,睁着眼睛,眼泪却停了。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安程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轻声开口:“所以……你回来问我?”
安程浑身一僵。
“你不是直接骂回去,不是跟他拼命,而是回来问我?”马氏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安程,在你心里,这件事……是可以商量的?”
“不是!”安程猛地站起来,“我怎么可能答应!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快死了,他是我兄弟,他爹要来了,他还给了银子……”
“银子?”马氏的眼神变了,“他给你银子了?”
安程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慌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布袋,扔在桌上:“五两,他硬塞给我的,说是给小安抓药。我没想要,我……”
马氏看着那个布袋,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五两银子。”她轻轻地说,“原来我值五两银子。”
“不是的!”安程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马氏,你别这么想!我绝不会答应,我这就把银子还回去,我跟他绝交!”
他话说得急,眼眶也红了。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没有当场砸破林峰的脑袋,后悔把这种肮脏事带回家,后悔让马氏受这样的羞辱。
马氏没有推开他,只是抬头看着他,眼神空荡荡的:“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会回来问我了。安程,咱们夫妻十年,我了解你。”
安程的手松开了。他像被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
马氏说得对。如果他真的铁了心不答应,他根本不会回来开这个口。他会把银子砸在林峰脸上,会跟他断绝往来,会回来抱着马氏说“有个混蛋惦记你,被我骂回去了”。
可他回来了,吞吞吐吐,犹犹豫豫。
为什么?
因为林峰快死了?因为二十五年的交情?因为那五两银子?
还是因为……在他心底最深处,他也觉得,一晚上换一条命,好像……好像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安程觉得恶心极了。他怎么能这么想?马氏是他的妻子,是他儿子的娘,是他这辈子最珍视的人。
“我是混蛋。”安程蹲下身,抱住头,“马氏,我是混蛋。你别理我,你就当我是疯了,我这就去还银子……”
“他要是真死了呢?”
马氏忽然问。
安程抬起头,愣住了。
马氏的眼神已经平静下来,那种平静让安程心惊。她看着丈夫,一字一句地问:“如果咱们不答应,他真的病死了。你心里过意得去么?你这辈子能安心么?”
安程答不上来。
他知道林峰荒唐,知道这要求无耻。可如果林峰真的因为“相思病”死了——不管这病有多可笑——他这辈子,怕是都会记得,是因为他的不肯,一个认识二十五年的兄弟没了。
“还有小安。”马氏的声音更轻了,“刘郎中说,下一副药得用上好人参,咱们手里的钱……够么?”
安程的脸色白了。
这才是最狠的一刀。他可以不要林峰的银子,可以硬气,可以骂人。可小安的病怎么办?儿子烧了半个月,一天比一天瘦,再这样下去……
五两银子。好人参。儿子的命。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上来,越缠越紧。
“我不是图他的钱。”马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说,“我就是想……救人要紧。林兄弟是荒唐,可他是病人,快死的人了,说的话做的事,咱们不能跟常人一般计较。”
安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马氏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指甲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她看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么?”她说,“你都同意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没有答应!”安程急道,“我说的是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意思。”马氏看着他,眼神空洞,“救人要紧。咱可不是图他的钱。再说了,人家这是快死的时候光明正大提出来的,又不是我俩偷鸡摸狗,你都同意了,我当然听你的。”
她每说一句,安程的心就沉一分。
她说“你都同意了”——可他没有同意,他只是犹豫了。
她说“听你的”——可他从没想过要她听这种话。
她说“光明正大”——这世上哪有这样光明正大的羞辱?
“马氏,你别这样。”安程的声音发抖,“咱们再想想,总还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马氏反问,“你能看着林兄弟死?你能看着小安没药吃?”
安程说不出话。
马氏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安程,我知道你难受。”她轻声说,“我也难受。可这就是命。咱们是平头百姓,命贱,遇事只能拣最不坏的路走。林兄弟快死了,小安病着,咱们没别的选择。”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一晚上,对吧?天亮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咱们还是咱们,日子还是日子。”
安程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看着她眼里深不见底的悲哀,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想抱抱她,想说“咱们不答应,天塌下来我顶着”,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天真的会塌。林峰会死,小安会没药,这个家会垮。
而他顶不住。
他只是一个做鞋的,手艺普通,人脉寻常,挣的钱刚够糊口。他顶不住命,顶不住病,顶不住这世道的难。
“你会恨我吗?”安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马氏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了,这次她没有忍,任由眼泪流了满脸:“不恨。你是我丈夫,小安他爹。咱们是一家人。”
她说着,把脸埋进安程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无声无息。
安程抱住她,手臂收得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头里。他的眼泪也掉下来了,砸在马氏的头发上。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在这个满是药味的小屋里,哭得浑身发抖。
窗外的阳光慢慢斜了,影子拉得长长的。炉子上的药罐子早就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小安在梦里咳嗽了一声。
马氏抬起头,擦了擦脸,站起身:“我去热药。”
她端起药碗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你晚上……出去转转吧。门我给你留着。”
说完,她掀开帘子出去了。
安程坐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就算天亮了,这事儿也过不去。它会像一根刺,扎在他们心里,扎在这个家里,永远也拔不出来。
可他还能怎么办?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袋银子。五两,沉甸甸的五两。他想起林峰的话:“我所有的积蓄。”
用所有的积蓄,换一晚上。
用一晚上,换一条命。
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安程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得去告诉林峰:今晚,门给你留着。
他走出屋子,马氏正在厨房里热药,背对着他,肩膀单薄得像一片叶子。安程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排红艳艳的指甲花,忽然想起成亲那天,马氏指甲上染的就是这个颜色。
那时候她羞答答地伸着手,问他:“好看不?”
他说:“好看,你怎么样都好看。”
马氏就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颊边两个梨涡深得像盛了蜜。
那笑容,他以后还能见到吗?
安程不敢想。他攥紧手里的银子,转身出了门。
巷子里,卖豆腐的老王正准备收摊,看见他,招呼道:“安掌柜,这么着急上哪儿去啊?”
安程没听见。他低着头,走得很快,像是要逃离什么。
可他逃不掉。
该来的,总会来。
夜色,正在一寸一寸地,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