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条件比悦来客栈好了不少,至少墙壁厚实,门窗严密,将冬夜的严寒牢牢挡在外面。大堂里灯火通明,几桌行商模样的客人正在高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酒肉和烟草的气息,充满了俗世的热闹与生机。
宋慈主仆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们简单地用了些饭食,便要了一间干净的上房歇息。
宋安铺好床铺,又忙着去打热水,嘴里还在絮叨着:“大人,还是这儿好,暖和,也清净。昨晚在那边,真是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合眼……”
宋慈没有接话,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远方雪野的凛冽气息。驿站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投在雪地上,明明灭灭。与昨夜那孤悬于风雪中的悦来客栈相比,此地确实堪称安稳之所。然而,那种浸入骨髓的紧绷感,却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立刻消散。
他仿佛还能听到风雪的咆哮,看到那摇曳灶火下的一张张或惊恐、或狡诈、或绝望的脸孔。
“宋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去打听一下,此地属于哪个县府管辖,县令是何人。”
宋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大人是担心……悦来客栈的案子?”
宋慈微微颔首:“案情虽已明晰,人犯也已移交。但此案牵扯绑架、杀人、边军逃兵,非同小可。当地县府能否妥善处理,岑深之事能否得到相对公允的看待,李珊瑚是否已安全返家……总需有个回音,方能安心。”
他并非不信任官府的程序,只是深知基层吏治的复杂。一件案子,在不同的官员手中,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尤其是岑深,他的情况特殊,若遇上一个不同情由、只知死扣律条的官员,恐怕难逃重判。
“小的明白了,这就去打听。”宋安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宋慈坐在灯下,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纸笔。他并非要记录案情,那自有官府文书。他只是想将心中翻涌的思绪,稍作梳理。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润开,他却迟迟没有落笔。脑海中闪过的,是辛大倒毙的污秽之地,是王书安崩溃瘫软的身影,是瑞娘决绝顶罪的眼神,是辛二无能的狂怒,是岑深沉默下的沉重,是李珊瑚苍白而冷静的面容……
这些面孔,如同走马灯般旋转,最终凝聚成对“人心”二字沉甸甸的拷问。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宋安回来了,脸上带着打听来的消息。
“大人,问清楚了。这里和悦来客栈,都归永安县管辖。县令姓陈,名文渊,是景佑二年的进士,听说为官还算清正,就是……性子有些古板,认死理儿。”宋安将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
“陈文渊……”宋慈沉吟着,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风评尚可,但正如宋安所说,似乎以恪守律条、不通融着称。这对于审理王书安等人或许是好事,但对于岑深,恐怕并非佳兆。
他沉思片刻,重新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
“大人,您这是……”宋安有些疑惑。
“给这位陈县令修书一封。”宋慈淡淡道,“不以官职,只以前任提刑,略通刑名之人的身份,将此案关节,特别是岑深其人情状,加以说明。望其能体察边军之苦,案情之殊,于国法框架内,酌情衡平。”
他写得很快,言辞恳切,条理分明,既陈述了岑深袭杀上官之罪,也详述了其被迫无奈之情由,以及在此案中并未行凶、甚至某种程度上是被嫁祸的事实。他并未要求法外开恩,只是希望能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一丝人情的考量。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宋安:“明日一早,寻个稳妥的驿卒,送往永安县衙,务必交到陈县令手中。”
“是,大人。”宋安郑重地接过信件,小心收好。
做完这件事,宋慈心中稍安。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最终裁决,仍在于永安县,在于朝廷法度。
夜色渐深,驿站外的喧闹也渐渐平息。宋安已然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宋慈却毫无睡意。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榻上,窗外透进的雪光,映得房间里一片朦胧的微明。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初入刑狱之门,以为世间善恶分明,真相如同黑白,只需按图索骥,便可水落石出。然而,经年累月,勘验过无数尸身,审讯过各色人犯,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真相往往并非黑白,而是深深浅浅的灰。而人心,则是这灰色迷雾中最难以捉摸的部分。
悦来客栈的这一夜,便是这灰色地带的集中呈现。没有绝对的无辜,也没有纯粹的邪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立场上,做出当时认为最“正确”或最“不得已”的选择,而这些选择相互碰撞,最终酿成了悲剧。
律法如同一位冷静的医生,能切除溃烂的疮痈,却难以根治滋生疮痈的体质。它能惩罚王书安的凶行,却无法消除世间如王书安般被逼入绝境的人;它能审判岑深的逃亡,却无法涤荡边军积弊的土壤;它能解救李珊瑚,却无法保证再无女子遭遇类似的不幸。
这并非对律法的否定,而是对其局限性的清醒认知。律法维系着社会的基本秩序,是最后的底线。但在此之上,还需要教化,需要仁政,需要对人性的深刻体察与悲悯。
他想到了自己在任时力推的“慎刑”、“重证”,反对刑讯逼供,强调证据链的完整。正是因为深知,一旦失察,冤狱便可能毁掉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甚至更多。岑深的遭遇,某种程度上,不也是一种更宏大背景下的“冤狱”吗?只是,他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自己充当了法官和行刑者。
思绪纷繁,如同窗外被风吹起的雪沫,盘旋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声。天,快要亮了。
宋慈终于感到一阵深沉的倦意袭来。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座被风雪包裹的客栈,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琥珀,将那段短暂而激烈的时光,连同其中挣扎的人性,永远地凝固其中。
雪泥鸿爪,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痕迹终将被新的风雪掩盖,但发生过的,思考过的,必将沉淀下来,成为前行路上不可或缺的资粮。
他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
窗外,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的归家之路,也将在休整后,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