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秋日,总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缠绵。御街两侧的梧桐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色,在微凉的风中簌簌作响,偶有几片挣脱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在行人的肩头或缓缓驶过的马车顶篷上。
宋慈的马车穿过熙攘的街市,径直驶向皇城。相较于十余日前离京时的风尘仆仆,此刻的车轮声似乎也多了几分沉稳。他坐在车内,面容平静,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都城景象。市井的喧嚣、店铺的招幌、行人各异的神态……这一切与他刚刚经历的那场由谣言构筑的迷局,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马车在宫门前验明正身,缓缓驶入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禁中。垂拱殿外的汉白玉栏杆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一如往日。
内侍省都知董宋臣早已候在殿外,见到宋慈,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一步低声道:“宋提刑一路辛苦,官家已在殿内等候多时了。”
“有劳董都知。”宋慈微微颔首,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褶皱的官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那庄严肃穆的大殿。
殿内光线略暗,檀香的清幽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皇帝赵昀端坐于御座之上,并未像往常般伏案批阅奏章,而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殿外透入的一束光柱中浮动的微尘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投向稳步走来的宋慈。
“臣,宋慈,奉旨查案归来,叩见陛下。”宋慈行至御阶前,撩袍跪倒,声音清晰而平稳。
“宋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赐座。”
有小内侍搬来锦凳,宋慈谢恩后,侧身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奏折,朕已仔细看过了。”皇帝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拿起御案上那份宋慈亲笔所书的奏折,轻轻拍了拍,“案情始末,来龙去脉,卿已陈述得极为详尽。只是,朕还想亲耳听听,卿此番查案,最深之感触为何?”
宋慈略一沉吟,并未立刻回答皇帝的提问,而是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折叠整齐的素笺,双手呈上:“陛下,此乃臣在查案过程中,随手所绘一图,或可更直观呈明臣之所感。”
董宋臣连忙上前接过,转呈御前。
皇帝有些好奇地展开素笺,正是那夜宋慈在榆山县衙书房内,于烛下绘制的那张“谣言织网图”。从“王贡生家窃案”源起,到“惊晕-失鞋”的事实,再到“轮奸-剁足”的层层扭曲,直至“金铃子附会”的终极指向,一条清晰而令人心惊的演化链条,赫然纸上。
皇帝的眉头渐渐锁紧,目光在那张图上停留了许久。他身为帝王,深居九重,虽知民间有流言,却未必能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则小小的传闻,竟能如同滚雪球般,演化出如此巨大的、足以撼动官府决断的破坏力。
“好一张……谣言之网。”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朕观此图,方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并非虚言。区区一桩窃案,失落一鞋,竟能演变成砍足之残虐,更与千里之外之通缉要犯牵连……若非卿明察秋毫,朕几乎要下旨褒奖陈沟县擒获巨盗、破获大案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与自嘲。
宋慈这才开口,声音沉稳:“陛下圣明。臣此番最深之感触,便是‘实证’二字,于刑狱之道,重逾千钧。耳听可为虚,眼见亦未必为实。唯有扎根于卷宗、物证、现场与多方访查所得,相互印证,层层剥离,方能抵近真相。此次若臣仅凭陈沟县所报,或仅信榆山县卷宗,乃至偏听王贡生一面之词,皆难得其全貌,必为这谣言之网所困。”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次,便是‘名节’二字,于世俗压力之巨,竟可使苦主忍气吞声,宁可含冤蒙垢,亦不敢诉诸公堂。此虽属人情之常,然客观上却为谣言滋生提供了沃土,亦使官府查案如盲人摸象,难觅源头。臣非鼓动毁弃礼教,然窃以为,地方官吏除却维护风教,亦当善加引导,使百姓知晓,遇侵害而报官,非但无损名节,反是维护自身、震慑奸邪之正途。”
皇帝听得频频点头,宋慈所言,已超出了单纯破案的范畴,触及了司法实践与社会风气的深层问题。
“卿之所言,深得朕心。”皇帝将那张“谣言织网图”小心折好,放在奏折一旁,郑重道,“刑狱乃国之重器,不可不慎。朕会依卿所奏,将此事明发天下,令刑部及诸路提刑司引以为戒,日后办案,务求实证,慎察风闻。”
“陛下英明。”宋慈躬身。
“此外,”皇帝看着宋慈,眼中流露出赞赏与倚重,“卿此次不辞劳苦,明察暗访,抽丝剥茧,不仅避免了一桩冤狱,更揭露出此等流言惑众、干扰司积弊,功不可没。吏部议叙嘉奖之旨,不日便会下达。”
“臣不敢居功。”宋慈神色平静,并无丝毫得意,“此乃臣分内之责。唯愿以此案为鉴,使天下刑狱之人,皆知浮言可畏,实证为要。则臣此番奔波,便不算枉然。”
皇帝凝视着宋慈,见他面容清癯,眼中有疲惫之色,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洞察后的澄澈与坚定。这样的臣子,不结党,不营私,心中所念,唯有国法公道与事实真相,实乃朝廷之幸。
“卿先回去好生歇息吧。”皇帝语气温和了些,“《洗冤集录》之修订,还需卿多多费心。朕希望,卿之所学所悟,能惠及后世,使天下少一些冤屈,多一些清明。”
“臣,定当竭尽全力。”宋慈再次起身,肃然行礼。
退出垂拱殿,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殿内带来的些许阴凉。董宋臣亲自将宋慈送至宫门外,态度比往日更为恭敬。
回到提点刑狱司的官廨,随行的老书吏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宋慈归来,皆松了口气,面露喜色。
“大人,宫中……”老书吏关切地问道。
“无妨。”宋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倦意,“陛下已明悉案情,我等所为,未有辜负。”
他走到书案前,案头依旧堆放着些许待处理的公文,旁边便是那本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洗冤集录》手稿。他伸出手,轻轻抚过书稿粗糙的封面,目光沉静。
“准备笔墨。”他轻声道。
老书吏连忙上前研墨。
宋慈坐下,翻开《洗冤集录》的手稿,在记录各类疑难杂症、验伤辨伪的篇章之后,他提笔,在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浮言鉴”。
他要将此番“金铃子案”的始末,去其人物姓名,隐其具体州县,只保留那谣言滋生、演变、附会、酿祸的完整过程与内在机理,作为一种特殊的“案例”,增补入他的着作之中。他要让后世所有翻阅此书,有志于刑名之学的后来者,都能看到,除了刀伤、毒物、缢痕这些有形之迹需要勘验,那些无形无质、却同样能置人于死地的“浮言”,更需要以超乎常人的谨慎与智慧去辨别、去破除。
真相,需要证据去支撑,也需要智慧去守护,更需要一种不轻信、不盲从的清明之心。
窗外,天色向晚,一轮明月悄然爬上东边的天际,清辉洒落,与即将沉入西山的落日余晖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的景象。清风拂过庭院中的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宋慈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抬头望向窗外那轮愈发清晰的明月。
世道纷扰,人心复杂,谣言之害,或许永难根除。但只要这求索真相之心不泯,这秉持实证之念不绝,便如这朗朗明月,纵有浮云遮蔽,终将清辉洒地,照亮人间曲折。
他深知,自己的使命,还远未结束。而这本《洗冤集录》,便是他留给这迷雾重重的人世间,一盏微小的、却执着不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