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前的失踪,如同在已不平静的湖面又投下一块巨石。书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张,各种猜测与谣言私下里疯狂流传。有人说他杀人后畏罪潜逃,有人说他已被幕后真凶灭口,更有人将他的独来独往与某些怪力乱神之事联系起来,说得有鼻子有眼。
李生又惊又怒,一方面严令封锁消息,一方面加派人手,在书院内及临安城徐前可能落脚之处进行搜寻。宋慈则显得异常冷静,他立刻带着护卫前往徐前所住的斋舍,进行勘查。
徐前与另外两名学子同住一斋。斋舍内陈设简单,徐前的床铺和书案收拾得颇为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与他“独来独往”的孤僻名声颇为相符。书案上,经史子集摆放得整整齐齐,笔记工整娟秀,显示出主人是个严谨且用功的人。
宋慈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最后落在床底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上。箱子并未上锁。打开后,里面是几件叠好的旧衣,几锭散碎银两,以及一沓厚厚的、抄写工整的书稿。稿纸边缘已经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宋慈拿起那沓书稿,随手翻看。大多是经义注解和策论范文,笔迹与书案上的笔记一致,应是徐前平日学习所用。然而,翻到中间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那里夹着几张质地不同的纸张,上面抄录的并非经义,而是一些词句秾丽、情感婉转的诗词,其中几首的右下角,还细心地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
这似乎暗示着,这个看似孤僻冷漠的学子,内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情愫。
护卫仔细检查了箱子和床铺的每一个角落,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尤其是与“刺激物”相关的粉末、药草或是特殊器具。
“大人,并无异常。”护卫回禀。
宋慈点了点头,将那些诗词原样放回。徐前的斋舍干净得过分,反而透着一股刻意。他的失踪,是计划好的,还是临时起意?
就在此时,一名书院护卫匆匆来报:“祭酒,宋大人!找到徐前了!他……他就在书院后山的望湖亭里!”
“情况如何?”李生急忙问。
“他独自一人坐在亭中,并未逃离。我们发现他时,他……他似乎很平静,只说……知道大人会找他,他愿意交代一切。”
愿意交代?宋慈与李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这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犯的反应。
众人立刻移步后山。望湖亭建于半山腰,可远眺西湖烟波。此时暮色苍茫,湖光山色尽染余晖,带着一种凄迷的美感。徐前果然独自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衿,背影单薄,面对着浩渺的湖水,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暮色融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他的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长期的营养不良的苍白,眼神沉寂如水,深处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释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的目光掠过李生,最终定格在宋慈身上,缓缓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头发紧:“学生徐前,见过祭酒,见过宋大人。劳烦二位大人找寻,学生……知罪。”
“知罪?”宋慈走到他对面,并未急于追问,只是打量着他,“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徐前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学生那夜……确实去了学堂,也……也确实看到了童川的尸体。”
他承认了!李生瞳孔一缩,几乎要厉声喝问。宋慈却抬手制止了他,示意徐前继续说下去。
“那日晚间,先生布置的策论题目艰深,学生有些疑难未曾参透,心中焦虑,难以入眠。”徐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想到第二日先生必定考校,便想趁着夜深人静,去学堂寻些参考典籍,再仔细揣摩一番。大约……子时初刻,我到了学堂。”
他的叙述开始与施安的证词吻合。
“学堂的门虚掩着,我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最后离开的仆役疏忽了。”徐前继续道,眼神飘向远处的湖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推门进去,里面很暗,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摸索着走向平日放书的案几,脚下……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平静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我低头一看……是……是个人!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是童川!他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一动不动……我,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已经没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血色尽失,显然当时的恐惧至今仍牢牢攫住了他。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快走!不能被人发现我在那里!否则……否则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徐前的语速加快,带着后怕的颤音,“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跑出了学堂,一路跌跌撞撞跑回斋舍。路上……好像还碰到了人,但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没看清是谁,也不敢停留。”
“所以,你选择了隐瞒。”宋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学生害怕。”徐前低下头,声音充满了羞愧与无奈,“学生家境贫寒,父母倾尽所有供我读书,指望我他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若卷入这人命官司,纵使最后能证明清白,名声也毁了,前途尽废……我,我不敢赌……”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一个寒门学子,在突如其来的厄运面前,选择明哲保身,虽是懦弱,却也是残酷现实下的自保之举。
“你离开时,学堂内有何异常?”宋慈追问细节,“门窗如何?可有异响或特殊气味?”
徐前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门窗……学生进去时门是虚掩的,离开时我顺手带上了,但是否闩上,记不清了。异响和气味……当时太过惊慌,并未留意。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好像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对,是北面的一扇窗,我当时跑出去的时候,好像感觉有风……但当时心乱如麻,并未深想,只以为是夜里风大,或是之前有人忘了关。”
开着的窗户!
宋慈眼神骤然锐利。这与他在现场勘查时,在窗下发现的即将干涸的湿痕,形成了潜在的呼应!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因为徐前的供述而变得至关重要。那扇窗,很可能并非一直开着,而是在某个时间点被打开过!这为“封闭现场”的结论打开了一个缺口,也为凶手的进出,或者某种手段的实施,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你既然选择隐瞒,为何此刻又愿意说出实情?”宋慈盯着他,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内心,“又为何独自在此?”
徐前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也有一种解脱:“因为……学生知道瞒不住了。施安那晚看到了我,他迟早会说出来的。而且……宋大人您来了。”他看向宋慈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与敬畏,“学生久闻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学生若继续隐瞒,只会让案情更加复杂,也让自己越陷越深。与其终日惶惶,被当作凶手,不如……不如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或许……或许还能协助大人,查明童川的真正死因。学生虽懦弱,却也不愿见同窗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愿真凶逍遥法外!”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而悲凉。李生在一旁听着,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寒门学子的艰辛与如履薄冰,他何尝不知。
宋慈沉默了片刻。徐前的供述,逻辑清晰,情感真实,与他调查到的细节(施安的目击、开着的窗户)相互印证,很大程度上洗脱了他直接行凶的嫌疑。他的“心虚”,源于发现尸体后的恐惧与自保,而非行凶杀人。
然而,他的话也证实了另一个关键点:在子时初刻他离开时,童川已经死亡。并且,那扇可能被忽略的窗户,成为了新的调查方向。
“你且回去,近日不得离开书院,随时候传。”宋慈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些许。
徐前深深一揖:“学生遵命。多谢大人明鉴。”
看着徐前在护卫陪同下略显踉跄离去的背影,李生感慨道:“看来,凶手并非徐前。可是,那扇开着的窗户……又意味着什么?”
宋慈没有回答,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暮色深沉的西湖,眼神深邃如夜。
徐前这个“心虚之人”的出现与坦白,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却也将案件的迷宫,指向了更深处。那扇在黑夜中悄然洞开的窗户,如同凶手狡黠的眼睛,正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