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密报如同最后一根楔子,将“灰雀”与漕运异动、朝中暗流牢牢钉在了一起。童川那本记录册的价值陡然提升,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寒门学子的隐秘副业,而很可能是一个庞大阴谋网络在临安活动的碎片化档案。
“青衫”与“灰雀”在望湖亭的会面,目的昭然若揭——协调临安方面的行动,应对朝廷可能的调查。而童川,这个不幸的监视者,因为窥见了这次会面,或者更早之前就因持续的记录触及了核心,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黄玉郎的恐惧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他惧怕的并非宋慈,而是“青衫”及其背后那股能轻易碾碎他乃至整个黄家的势力。他杀人,或许既是出于傲慢,也是被迫纳上的“投名状”,或是为了掩盖某个与“青衫”相关的、更不能暴露的秘密。
对手的强大与隐秘,让宋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身在明处,而“青衫”就潜伏在书院这片看似清静的土地上,如同一条伪装巧妙的毒蛇。
“必须尽快找出‘青衫’!”宋慈对李生道,语气凝重,“童川的记录是钥匙,但我们需要一个能解读它的人。那些数字、符号,绝非随意记载,必然有其密码。”
李生愁眉紧锁:“可这密码从何破解?童川已死,黄玉郎缄口,书院之中,谁又能知晓此等隐秘?”
宋慈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册子上,反复翻阅着前面的记录。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处:“你看这里,‘丙申年三月初七,西市,陈氏米铺,叁石,高一尺七寸,左眉疤’。若只看前半,像是米铺交易记录。但加上‘高一尺七寸,左眉疤’,便成了对一个人的外貌描述。这说明,童川的记录是双重含义,表面是市井琐事,实则是在标记特定人物的行踪和特征。”
他继续翻看:“还有这里,‘丁酉年九月十二,漕帮码头,力夫王五,卸货三百袋,右腿微跛,络腮胡’。同样,卸货数量或是伪装,重点在‘王五’此人,‘右腿微跛,络腮胡’是其标志。”
“你的意思是……童川是在用这种方式,记录他监视的目标人物?”李生恍然。
“不错。”宋慈眼中闪过一丝明悟,“而这些被监视的人,很可能就是‘青衫’势力网络中的底层人员或关联者!‘灰雀’是信使,那么这些被记录的人,可能就是负责具体行动的执行者!”
思路一旦打开,许多看似杂乱的信息开始显现出内在关联。童川的记录,就像一张拼图,虽然零碎,却勾勒出了某个神秘组织在临安活动的轮廓。
“我们需要找一个熟悉临安三教九流、市井人物,且足够可靠的人。”宋慈沉声道。他在临安并无根基,此事又绝不能动用官面力量,以免打草惊蛇。
李生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有一人,或可胜任!书院的一位老仆,姓冯,在书院四十余年,早年曾在街面上混过,三教九流认识不少人,且为人忠厚,口风极紧。只是……年事已高,不知是否还愿卷入此等是非。”
“速请!”宋慈当机立断。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步履却仍显硬朗的老者被引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仆役服装,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谨慎。
“小人冯三,见过祭酒,见过大人。”老冯头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宋慈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取出册子,翻到记录“力夫王五”的那一页,问道:“冯老,你在临安日久,可曾听说过漕帮码头,有一个右腿微跛、络腮胡,名叫王五的力夫?”
老冯头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肯定地点点头:“回大人,有这个人。王五在码头干了十几年了,仗着力气大,有些名气。他那条跛腿是早年跟人争码头被打的。”
宋慈与李生对视一眼,心中稍定。童川的记录是真实的!
宋慈又连续问了几个册子上记录的人物,老冯头大多都能说出其来历、特征,甚至一些近期的动向。这些人分布在各行各业,米铺伙计、更夫、码头力夫、甚至闻莺阁的杂役……看似毫不相干,却隐隐都以漕运码头为中心辐射开来。
“冯老,你再想想,”宋慈压低声音,“近来临安漕运,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传闻?或者,这些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的、异常的联系?”
老冯头皱紧了眉头,仔细回忆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么一问,小人倒是想起来了。近几个月,漕帮内部似乎不太平,有几个老把头莫名其妙失了势,换上了一批生面孔。码头上夜里卸货的船也多了些,卸的都是些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不准人靠近。王五……好像就是负责卸那些箱子的人之一。有一次他喝多了,跟人吹嘘,说干完这票大的,就能金盆洗手,回老家买地当财主去了。”
油布覆盖的大箱子?夜间卸货?金盆洗手?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可能性——走私!或者,是比走私更严重的勾当!
“青衫”这个隐藏在书院中的核心人物,很可能就是在利用这个网络,进行着某种非法的、大规模的货物转运!而童川的记录,无意中触及了这个网络的核心运作。
就在宋慈感觉快要抓住关键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浑身湿透、略带仓惶地冲了进来,急声道:“大人!祭酒!不好了!死牢传来消息,黄玉郎……黄玉郎他……暴毙了!”
“什么?!”宋慈和李生同时惊起。
“怎么回事?何时的事?”宋慈急问,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就在半个时辰前!狱卒送晚饭时发现他倒在地上,口鼻流血,已经气绝!初步查验……似是中毒!”护卫喘息着回道。
中毒!暴毙!
在这个关键时刻,在宋慈刚刚从黄玉郎口中逼问出“青衫”的存在,并开始着手调查之后,黄玉郎就离奇中毒身亡!
这绝不是巧合!
是灭口!“青衫”或者他背后的人,出手了!他们显然已经察觉到宋慈并未停止调查,甚至可能已经知道那本记录册的存在。黄玉郎成了一个必须被清除的隐患。
动作好快!好狠辣!
宋慈感到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对信息的掌控能力,远超他的预估。他们不仅隐藏在暗处,更能精准地打击要害。
黄玉郎一死,直接指向“青衫”的线索暂时中断。但同时也印证了,“青衫”及其势力,能量巨大,手眼通天,甚至连防守严密的死牢都能渗透!
“我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李生声音发颤,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宋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手的这次出手,虽然狠辣,却也暴露了他们的急切和恐惧。他们害怕黄玉郎泄露更多,害怕宋慈顺着童川的记录查下去。
“他们越是想掩盖,说明我们离真相越近。”宋慈目光锐利,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黄玉郎死了,但童川的记录还在,老冯头提供的线索还在,‘青衫’和‘灰雀’还在临安!”
他转向老冯头,郑重道:“冯老,今日之事,关乎重大,甚至可能牵连国本,请你务必守口如瓶,对外不可透露半分。”
老冯头神色肃然,躬身道:“大人放心,小人省得。”
“文渊兄,”宋慈又对李生道,“加强对书院的管控,尤其是各位先生近期的言行举止,暗中留意。我怀疑,‘青衫’很快又会有新的动作。”
吩咐完毕,宋慈独自走到院中。秋夜寒凉,繁星点点,但他却感到一股无形的杀机在四周弥漫。
黄玉郎的死,是一次警告,也是一次宣战。
暗夜之中,交锋已然开始。一方是隐藏在迷雾中的庞大势力,另一方,是执着于真相的提刑官。
宋慈握紧了拳。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将更加凶险,但他别无选择。
真相,如同风中之烛,摇曳不定,却必须有人守护,直至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