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玉郎被押入死牢,等待秋后处决。户部尚书府邸在一片舆论哗然中沉寂下去,仿佛一只受伤的巨兽,舔舐着伤口,暂时收敛了爪牙。临安书院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朗朗书声再次取代了惶惶私语,学子们埋首经义,仿佛那场发生在学堂内的恐怖命案,只是一场逐渐远去的噩梦。
然而,宋慈却并未立刻离开临安。
结案文书已递送刑部,他本可返回信州任所。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如同细微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就此离去。黄玉郎伏法,罪有应得,案件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仿佛水面之下,还有未曾搅动的暗流。
这种不对劲,首先来自黄玉郎在彻底认罪后,偶尔流露出的那种混杂着怨毒与某种近乎怜悯的诡异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只看到了我,却不知……
其次,则来自对童川遗物的最终清理。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宋慈与李生一同来到童川生前居住的那间位于书院最偏僻角落的狭小杂物房。房间已被简单整理过,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便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抄写好的卷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汁和廉价纸张的味道,诉说着主人生前的清贫与勤勉。
“都已查过数遍,除了些经义注释和抄书的底稿,并无他物。”李生叹息道,“这孩子,除了读书抄书,似乎再无其他念想。”
宋慈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之地。他走到那张破旧的书桌前,桌面被磨得光滑,一角还残留着干涸的墨渍。他拉开抽屉,里面是几支秃笔,一方残墨,还有一叠裁切整齐的空白纸笺。
他的手指在抽屉内侧轻轻划过,忽然,指尖触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凸起。他仔细摸索,发现抽屉底板靠近内侧的位置,有一处极其细微的缝隙,若非刻意探查,绝难发现。
宋慈示意护卫上前,用薄刃小刀小心地撬开那块看似固定的底板。底板之下,竟有一个浅浅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金银,没有秘信,只有一本薄薄的、用粗线装订的手抄册子。册子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纸张粗糙发黄,显然有些时日了。
宋慈拿起册子,轻轻翻开。里面并非经义文章,也非诗词歌赋,而是一页页密密麻麻、记录着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符号和极其简略的文字标注。
“丙申年三月初七,西市,陈氏米铺,叁石,高一尺七寸,左眉疤。”
“丁酉年九月十二,漕帮码头,力夫王五,卸货三百袋,右腿微跛,络腮胡。”
“戊戌年腊月廿一,闻莺阁后巷,更夫老赵,子时三刻经过,咳嗽不止。”
……
一桩桩,一件件,记录着日期、地点、人物特征以及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笔迹是童川的,但与平日抄书的工整楷书不同,这些记录用的是一种快速、简略,甚至带点潦草的行书,透着一股急切与隐秘。
李生凑过来看,越看越是迷惑:“这……这是何意?童川记录这些市井琐事、人物形貌作甚?莫非他除了抄书,还替人做些打听消息的营生?”
宋慈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绝非普通的市井记录。这些记录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更像是一份份……监视记录!日期跨度长达数年,从童川进入书院不久便已开始。他在暗中,系统地记录着某些特定地点、特定人物的行踪和特征!
一个贫寒、孤僻、甚至有些自卑的跛脚书生,为何要常年累月地做这种事情?他是在为谁做事?这些记录,又最终送到了何处?
“云鹏……”宋慈的脑海中,再次闪过黄玉郎那诡异的眼神,以及童川诗中那句“且将心事付云鹏”。难道,这“云鹏”所指,并非仅仅是黄玉郎的私号,而是另有所指?黄玉郎是否知晓童川的这项秘密?他的杀人动机,真的仅仅是因为那首诗带来的“亵渎感”吗?还是说……他察觉到了更深的、足以威胁到他的秘密,才不得不杀人灭口?
案件的性质,在这一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童川,不再仅仅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本身,就可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文渊兄,”宋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调取书院近五年的学子名录,尤其是与童川同期或稍早入学的,核查他们的背景,特别是……与户部,与黄尚书,乃至与朝中其他势力的关联!”
李生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发白,连忙应下。
宋慈继续翻阅那本册子,在最后几页,记录变得愈发简略,日期也更近。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字,墨迹尚新,显然是案发前不久所写:
“己亥年十月十五,书院后山,望湖亭,戌时三刻,‘青衫’会‘灰雀’。”
己亥年十月十五,正是案发前三日!与对赌协议签订、债务到期为同一天!
“青衫”?“灰雀”?这显然是代号!童川在案发前,还在进行着这种秘密的监视活动!而这次,地点就在书院后山,时间在夜晚!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这次会面,与他的死,是否有直接关联?
“青衫”是谁?“灰雀”又是谁?他们是否知道童川的存在?黄玉郎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因为童川窥破了他的某个秘密(或许与“青衫”、“灰雀”有关),才痛下杀手?还是说,黄玉郎本身,也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真正的黑手,依旧隐藏在幕后?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刚刚看似明朗的案情,瞬间被拖入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迷雾之中。
宋慈合上册子,紧紧攥在手中。他走到窗边,望向书院后方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望湖亭静静地矗立在半山腰,在秋日阳光下,安宁祥和。
然而,在宋慈眼中,那片山林却仿佛张开巨口的深渊,隐藏着噬人的秘密。
黄玉郎的伏法,并非结束,而仅仅是揭开了更大阴谋的一角。童川之死,或许根本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血腥的开端。
“看来,”宋慈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初升的寒星,“我还不能走。”
余波未平,暗潮已生。一场关乎朝堂、关乎权势、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巨大风暴,似乎正以这座百年书院为中心,悄然酝酿。而宋慈,已然置身于风暴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