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江州府衙正堂。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堂内分左右坐了二十余人,左侧以郑观为首,是江州府衙的属官及部分本地乡绅;右侧则以沈青璃、赵会长等商界头面人物为主。林逸坐在右侧中段,位置微妙。
郑观先开口,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抑扬顿挫:“诸位,江州乃江南通衢,运河咽喉。昨日醉仙楼之事,实乃本官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四海商行勾结匪类,私藏违禁,坏我江州法度,乱我码头秩序,刺史大人震怒。然则,码头不可一日无序,商货不可一日不通。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议个章程,如何整顿码头,安抚受损商户,尽快恢复运河通畅。”
话音刚落,坐在郑观下首的王家家主——一个五十余岁、面皮白净的胖子——便接口道:“郑长史所言极是。不过,昨日州兵封查码头,我王家三船生丝至今未能卸货,眼看就要误了织坊工期,这损失……”他拖长语调,眼睛却瞟向对面的沈青璃。
“是啊,我赵家两船茶叶也压在闸口……”
“四海商行的船被扣也就罢了,怎么连累我们正常商货?”
几个与王家走得近的商户纷纷抱怨。
沈青璃端坐不动,等声音稍歇,才缓缓道:“郑长史,诸位。醉仙楼之事自有国法公断,我等商户自当遵纪守法。当务之急,确实是尽快疏通码头,厘清秩序。沈家愿先捐银五千两,用于抚恤昨日在冲突中受伤的苦力,并出借二十艘平底驳船,协助转运滞港货物。”
这话一出,堂内不少人暗自点头。沈家此举,既顾全了官府颜面,又解决了实际问题,还卖了在场商户一个人情。
郑观面色稍霁:“沈小姐深明大义,本官代刺史大人谢过。不过这码头秩序,不能总靠临时救急。四海商行虽被查,但运河上大小帮派、脚行仍有数十,若无规矩约束,难保不再出乱子。”
林逸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起身拱手:“郑长史,诸位,下官倒有一愚见。”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他。
“码头之乱,根子在利。”林逸声音清晰,“苦力求活,货主求快,船行求稳,官府求安。若能让各方都得其利,乱自平。下官以为,可由官府牵头,联合江州各大商号,成立‘运河商货联合调度司’。”
他顿了顿,继续道:“调度司设于码头,统一受理商货登记,按轻重缓急、货值大小,公平排定装卸次序。雇佣脚行、船工,由调度司统一招募、训练、支付工钱,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同时,制定装卸、仓储、转运标准流程,推广简易器械,提高效率。”
“若有商户不服调度,或脚行私下揽活,如何处置?”赵会长问。
“轻者罚款,重者取消码头使用权。”林逸道,“调度司下设‘护商队’,由各商号按货值比例出资组建,聘请退役官兵或可靠武师统领,负责码头治安、防火防盗,并监督调度令执行。如此,官府不必事事亲为,只需掌总监督;商户出钱得便利;脚行有稳定工钱;码头有秩序安全——四方皆安。”
堂内一时安静,众人都在消化这个提议。郑观眼中闪过精光:“林大人此议……颇有新意。只是这调度司由谁主事?护商队又由谁统领?”
“下官以为,调度司可由府衙派员任监事,商号公推数人任理事,共同议事。护商队统领需精通武事、正直可靠之人,可由监事与理事共荐,报刺史大人定夺。”林逸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官府监督权,又给了商号参与权。
沈青璃适时开口:“沈家赞同林大人之议,愿出人出力。”
赵会长捻须沉吟片刻:“若能真个公平,老夫也觉得可行。”
王家家主脸色有些难看。若按货值比例出资组建护商队,王家生意不如沈家,话语权必然削弱。但眼下形势,他也不好公开反对。
郑观环视一周,见无人再提异议,便道:“林大人此议甚好,本官会详禀刺史大人定夺。不过调度司设立非一日之功,当前码头积压的货物,还需尽快处置。”
议事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敲定了几项应急措施。散场时,郑观特意叫住林逸:“林大人留步。”
两人走到堂后廊下。郑观压低声音:“林大人方才所言‘护商队’,刺史大人其实早有此意。只是……统领人选,需格外慎重。既要能服众,又需……懂得分寸。”
这是在试探。林逸面色不变:“下官初来乍到,对江州人事不熟,不敢妄荐。不过,护商队事关重大,确需忠勇兼备之人。”
郑观深深看了他一眼:“林大人是明白人。对了,北郊砖窑昨夜走了水,烧得干干净净,真是可惜。好在里面只是些废弃砖坯,未造成太大损失。”
这是在暗示:证据已经销毁,你我心照不宣。
林逸拱手:“天灾难免,人平安便好。”
离开府衙,沈青璃的马车在不远处等候。她掀开车帘:“林郎中可愿同乘一程?”
马车内,沈青璃屏退丫鬟,直截了当:“王家今日的态度,林郎中看到了。王启年(王家家主)与宇文述走得太近,他未必愿意看到调度司和护商队真的公平运作。”
“沈小姐有何高见?”
“护商队统领的人选,必须是我们的人。”沈青璃道,“我手中有个人选——我堂兄沈青锋,曾在边军做过校尉,因伤退役,如今在沈家打理护卫。此人正直忠勇,武艺不凡,且对江州码头熟悉。只是……”她顿了顿,“他是沈家人,若由我推举,恐引人非议。”
林逸明白她的意思:“若由下官推举呢?”
“那便再好不过。”沈青璃眼中闪过笑意,“林郎中是工部官员,又是献策之人,推举人选合乎情理。且林郎中与沈家合作之事,迟早会传开,此刻推举沈家人,反而显得坦荡。”
“需要我做什么?”
“三日后,刺史府会再议护商队细则。届时请林郎中当众举荐青锋。沈家会在背后打点,确保至少七成商号支持。”沈青璃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这是江州主要商号的底细,以及他们与王家、与四海商行的关系。林郎中可以看看。”
林逸接过名册,快速翻阅。沈家的情报确实详尽,连各家商号的财务软肋、主事人的隐私把柄都略有提及。
“还有一事。”沈青璃声音更低,“今早我收到密报,四海商行在扬州的主力船队,已经启程北上,最多五日便可抵达江州水域。船上……除了他们自己的人,还雇佣了一批扬州的江湖人。”
“他们要硬闯?”
“不止。”沈青璃摇头,“他们真正的目标,恐怕是刺史府昨日查封的那些‘证物’——尤其是醉仙楼搜出的暗账。那账册里,恐怕记录了不少要命的东西。”
林逸心中一凛。如果暗账真涉及宇文述与四海商行的交易,甚至牵扯到三皇子,那么四海商行拼死也要夺回或销毁。
“账册现在何处?”
“在府衙刑房密库,由郑观的心腹看守。”沈青璃道,“但恐怕……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她没明说,但林逸听懂了——宇文述可能已经在暗中处理那些对他不利的证据了。
马车停在悦来客栈附近。林逸下车前,沈青璃最后道:“林郎中,风雨已至,你我同舟。沈家会全力助你站稳江州,但也请你……莫负沈家。”
“彼此彼此。”
回到客栈,柳乘风已等候多时。
“公子,四海商行扬州船队的消息属实。另外,韩铁山从庐州传回消息:那批从北郊砖窑运出的军械,在庐州城外一处庄园卸货。接货的……是山南节度使高焕的侄子,高文远。”
高焕的人亲自接货!这证实了宇文述与山南的勾结。
“还有,”柳乘风压低声音,“风影卫在刺史府的眼线回报,昨夜子时,郑观秘密提审了醉仙楼大掌柜冯某。半个时辰后,冯某被送回牢房,今晨……暴毙了。”
灭口。林逸闭了闭眼。宇文述的动作,比想象的更快、更狠。
“账册呢?”
“还在刑房密库,但今早换了守卫,全是生面孔。”柳乘风道,“我们的人进不去。”
林逸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江州城华灯初上,运河上的船火如繁星点点。这座繁华的城池,正站在悬崖边缘。
护商队、调度司、账册、四海商行的船队、山南的军械、暴毙的人犯……无数条线缠成一团乱麻。
而他,必须在这团乱麻中,找到那把快刀。
“柳兄,”他转身,“让我们的人,盯死刑房密库。四海商行的船队一到,江州必有大变。在那之前,我们要先拿到筹码。”
夜色渐浓,江州城却比往日更加躁动不安。隐约的梆子声从运河方向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节奏。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次,风已经刮到了脸上。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