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愈发清脆,一顿简单却暖入肺腑的早膳后,李莲花并未像往常一样收拾药箱。
他走到书案前,打开那个锁着的小木匣。最上面是写着“李莲花”与“杨婵”的婚书。
他轻轻拿起,露出下面另一份文书——
那是用“李相夷”之名写下的婚书。
笔迹恣意飞扬,带着年少时的锋锐与笃定。
指尖抚过“李相夷”与“杨婵”并列的名字,一股滚烫的情绪猝不及防撞进心口。
夫人。他的。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蛮横,让他指尖微微发烫。
用这个名字与她联结,不是权衡,是本能——他要生命里最真实、最不容置疑的“自己”,来确认她,拥有她。
“婵儿,”他转身,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柔和,“今日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杨婵立刻放下碗,湿手在布巾上擦了擦,快步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点头:“好!和夫君一起。”
他仔细为她戴好帷帽,自己也换上整洁青衫,将两份婚书仔细收入怀中,贴在心口。
莲花楼驶向县城。
杨婵新奇地看着窗外,李莲花驾着车,目光平静落在前方,心底却有一丝奇异的、近乎少年般的雀跃与急迫在隐隐鼓动。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堪比少师剑初次出鞘的悸动,堪比四顾门初立时的豪情。
不,比那更深。
这是要将他的明月,正式写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生命的铁卷。
他竟有些……迫不及待。
县城县衙前,他停下马车,握了握杨婵的手。
掌心微湿,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过于澎湃的、想要立刻将“李相夷之妻”刻印出来的心情。
门口值守的差役见来人气质不凡,倒也没敢怠慢,问明了是来办理户籍婚书公证,便指引他们去了相应的户房。
主事的是个留着山羊胡、面相精明的老书吏。
他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对男女。男子气度沉静,女子安静依偎,看着倒似一对璧人。
“姓名,籍贯,婚书可有?”老书吏例行公事地问,摊开了册簿。
李莲花上前,双手递上婚书,声音平稳却暗含郑重:“李相夷,原籍扬州。此为内子杨婵,烦请查验入籍。”
“李相夷?”老书吏眯眼看了看名字,又打量李莲花,只觉耳熟却想不起出处。
再看婚书,格式无误,签字画押俱全。
他又按规矩询问了杨婵几句,无非是姓名、是否自愿之类。
杨婵只是依偎着李莲花,李莲花代为回答,她便跟着点头,声音透过面纱传来,轻轻软软的一个“是”字。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老书吏提笔蘸墨,准备录籍。
此时,旁侧整理旧卷的中年书吏忽被触动,仔细端详李莲花后脸色微变,凑到老书吏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书吏执笔的手顿住了。
他再次抬眼看向李莲花,目光里已带上了深深的惊疑、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四顾门,剑斩武林宵小……那些尘封的、属于九年前武林神话的零星传说,猛地窜入脑海。
眼前这个青衣落拓、面容温文的男子,难道真是……
李莲花仿佛没有察觉对方骤变的神色,依旧安静地站着,只是握着杨婵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分。
杨婵似乎感受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轻轻回握了一下,仰头隔着薄纱看他。
老书吏喉结滚动,额角见汗。
他放下笔起身,语气陡然变得恭敬而紧张:“李……李先生,此事非同小可,需再细致核验。烦请二位稍候,容在下请示县尊大人定夺。”
李莲花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有劳。” 心底那份隐于平静下的急迫,此刻化为了更深沉的决心。
老书吏几乎是踉跄着快步出了户房。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隐约的嘈杂和近处书吏们压抑的抽气与低语声。
无数道或惊愕、或好奇、或难以置信的目光,偷偷投射在李莲花身上。
杨婵不安地往李莲花身边靠了靠,小手揪紧了他的衣袖。
她虽不懂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
李莲花侧过身,将她半护在身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声道:“别怕,婵儿。没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杨婵仰头看着他沉静的侧脸,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只余全然的信任。
没过多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本县的县尊,一个身着七品官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在老书吏的引路下匆匆赶来。
他面上也带着惊疑不定,目光落在李莲花身上,快速扫视,尤其是在他空垂的袖口和腰间停留了一瞬。
“阁下……真是李相夷?”县尊的声音带着试探,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谨慎。
李莲花抬手,从容一揖:“草民李相夷,见过县尊大人。”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报上了名字,态度不卑不亢。
心中响起的却是另一句话:她是我的妻子,是我李相夷认定的夫人,这尘世律法,也须得认。
县尊看向帷帽遮面的杨婵,眼中疑色更深。
他沉吟片刻,挥退闲杂,只留老书吏在侧,缓声道:“李先生,非是本官为难,实是尊驾身份特殊,按律需核验文牒……”他未尽之言,李莲花心知肚明。
李莲花抬眼,目光沉静:“大人,过往如云烟。今日李相夷在此,只为与妻子杨婵堂堂正正录入户籍,做个太平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却笃定,“婚书在此,内子在此,我亦在此。这便是凭证。”
这坦荡与决意,令县尊心头震动。他终是颔首,对老书吏道:“核查无误,便按律办理吧。”
老书吏连忙应下,提笔在册簿上工整录下“李相夷,妻杨氏”,加盖官印,又将凭证交还。
接过那页薄纸,看着并排的姓名与鲜红官印,李莲花清晰感到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正有力地、一下下鼓动着,带着近乎圆满的欢欣。
一股滚烫暖流自心口炸开,涌向四肢百骸。他几乎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悬石落地,化作沉甸甸、踏实的喜悦。
从此,煌煌律法下,茫茫人海中,“李相夷”与“杨婵”的名字真正联结。
这是他能为她构筑的最世俗也最坚固的屏障,亦是对他内心汹涌情感最郑重的加冕。
“多谢大人。”李莲花再次拱手,语气里的诚挚,不仅出于礼节,更源于真心实意的感谢。
县尊连忙还礼:“不敢,李先生客气。祝二位百年好合,安居乐业。”
走出县衙时,日头已近中天。
阳光有些刺眼,却明媚得让人心头发亮。
李莲花抬手,为杨婵理了理帷帽的轻纱。
“夫君,”杨婵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轻松与依赖,“好了吗?”
“好了。”李莲花握紧她的手,也握紧袖中那张薄纸,指尖抚过纸纹与微凸的印泥,声音温柔笃定,“婵儿是李相夷名正言顺的夫人了。我们回家。”
好了。
从此,天下之大,律法之严,皆承认她是他的,他是她的。
李相夷的夫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满足与欢喜,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却是他九年来未曾有过的轻盈。
“回家!”杨婵欢喜地重复,帷帽下的笑容,想必灿若朝阳。
莲花楼驶离县城,官道上的尘土渐渐散去。
楼内,李莲花将那张户籍凭证与两份婚书,一同珍而重之地放回木匣深处。
锁扣“咔嗒”轻响,将他满溢的欣悦与安定,一同封存为生命的基石。
回身,见杨婵已取下帷帽,正趴在小窗边,望着流动的景色哼唱无字歌谣。
狐狸精在她脚边惬意摇尾。
李莲花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嗅着那缕清冽的香。
从此,李相夷的江湖,远了。
但李相夷的“夫人”,真真切切,就在他怀中,在他生命里,写进了他过往与未来的每一页。
这感觉,真好。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此刻,他掌中有她的手,匣中有铁证的名分,楼中有温暖的炊烟,心中有满溢的、前所未有的踏实欢欣。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