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莲花楼停靠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边缘,这里人流尚可,又不至于太过喧闹。
李莲花将一块写着“妙手回春”的布幡挂在楼前,摆开一张小桌,几把凳子,便算是个简易的医摊了。
晨光熹微,他坐在桌后,青衫整洁,面容平和,耐心等待着可能的病患。
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一旁。
杨婵穿着一身新裁的月白细棉裙衫,虽样式简单,却更衬得她清丽脱俗。
她头上戴着那顶素纱帷帽,薄纱垂落,将过于惊人的容貌掩在朦胧之后,只隐约可见秀美的下颌与窈窕的身姿。
她并未走远,只是乖乖地坐在离医摊不远处的树荫下,柔软的草地上铺着李莲花特意为她准备的旧布。
狐狸精温顺地趴在她身边,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膝上。
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恬静。
一会儿低头,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理狐狸精金黄的毛发,一会儿又抬头,看着枝头跳跃的鸟儿出神。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她偶尔会伸出白皙的手掌,试图去接住那光影,玩得不亦乐乎。
有路人经过,难免会被这树下美人与黄狗相依的静谧画面所吸引,投来惊艳或好奇的目光。
每当这时,李莲花便会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那眼神虽无凌厉之色,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沉静力量,让那些打量的人不由自主地收敛心神,不敢过多窥探。
“大夫,我这咳嗽老不好,您给瞧瞧?”一位老妇人坐到桌前。
李莲花收敛心神,专注号脉,温声询问病情。他开方子时,笔尖流畅,药名剂量信手拈来。
期间,杨婵玩得渴了,会自己抱着李莲花给她准备的小水囊,小口小口地喝水。
喝完了,她便抱着水囊,眼巴巴地望着李莲花的方向,也不吵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仿佛只要他在视线里,她便安心。
李莲花瞧见了,趁着暂无病人的间隙,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水囊,又去楼内续上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递还给她。
“慢点喝。”他柔声叮嘱。
杨婵抱着水囊,对他露出一个依赖又满足的笑容,用力点头:“嗯!”
午后,医摊前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位大叔扭伤了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旁边还等着个咳嗽不止的妇人,怀中抱着个精神恹恹的孩子。
李莲花正专注地为那大叔正骨复位,手法稳而准,额角却因全神贯注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时,一直安静待在树下的杨婵,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李莲花身侧,目光落在那等待的妇人与孩子身上。
她忽然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了那孩子露出的手腕上。
李莲花余光瞥见,心中一惊,手上动作却未停,只温声道:“婵儿?”
杨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垂着眼帘,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
片刻,她松开手,对那有些愕然的妇人轻声道:“风寒入肺,津液亏损。”声音不高,却清晰笃定,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安然,竟奇异地抚平了妇人的焦虑。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不宜再用辛燥之药,当以润肺化痰为先。”
李莲花恰好处理完大叔的手伤,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杨婵一眼。
她眼神依旧清澈懵懂,方才的话语与动作却流畅自然得惊人,仿佛这望闻问切、辨证施治的医家本能,早已刻入她的神魂深处。
他心中震动,却未形于色,只对那妇人微微颔首:“内子所言在理。孩子的方子,我稍作调整。”
妇人连忙道谢,看着杨婵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惊奇。
趁李莲花提笔斟酌药方的间隙,杨婵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微微踮起脚,用帕角轻柔地拭去他额角的汗珠。
她的动作自然至极,仿佛曾做过千百遍。
那微凉的指尖偶尔擦过他的皮肤,带着她特有的淡淡冷香。
李莲花笔尖一顿,心头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漫过,方才诊治的疲累与紧绷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妥帖与安宁。
他抬眼,对上杨婵近在咫尺的、专注为他擦汗的眸子,那里面映着他小小的影子,清澈见底,毫无杂质。
一股混杂着欣慰、骄傲与深沉悸动的暖流涌上心头。
他的婵儿,不仅会做饭写字,似乎……连医术也天然通晓。
这个认知,让他对她更添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怜惜与珍重。
“谢谢婵儿。”他低声说,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杨婵收回手,将帕子攥在掌心,对他绽开一个纯净的笑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之后又陆续来了几位求诊的乡邻,多是些常见的风寒湿滞之症。
李莲花一一耐心诊治,杨婵便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偶尔帮他递递东西,目光始终温顺地落在他身上。
这一幕落在乡邻眼中,便成了“李大夫夫妇鹣鲽情深,娘子虽少言,却心慧如兰,亦是懂医之人”的佳话,在小小的镇子里悄然流传开来。
日头稍西,又有个孩童被母亲抱来,因腹痛哭闹不止,小脸涨得通红。李莲花正耐心安抚,准备施针。
杨婵见状,看着那哭泣的孩子,眼中流露出纯然的不忍,忽然,她微微俯身,对着那孩子轻轻哼起了一段没有歌词的小调。
那空灵婉转的调子一起,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安宁随音波荡开。
不仅那哭闹的孩童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泪眼好奇地看着她,连周围等待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心头那点焦躁被涤荡一空。
李莲花捻着针,抬眼望了望她沉静的侧影,心中涟漪微漾。
她却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见孩子不哭了,便又对他回眸,浅浅一笑,转身回去继续和趴在一旁打盹的狐狸精作伴了。
那妇人连连称奇,直夸李莲花医术高明,连家人都如此不凡。
李莲花只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他心中却已明白——杨婵的心智,正在一点点恢复。
那些深植于神魂的本能,如医理,如音律,如那浑然天成的气度,正悄然破土而出。
她虽仍记不起过往,举手投足间却已不再是最初那般全然懵懂的模样。
这个发现让李莲花心头复杂。
他既欣慰于她渐渐好转,又隐隐生出不安。
若她恢复记忆,想起自己是谁,从何而来,还会是此刻这个全心依赖他的“婵儿”吗?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银针,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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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李莲花收起布幡。
今日看诊收入虽不丰厚,但维持几日生计已是足够。
他低头看了看钱袋,心中盘算着,或许明日可以给婵儿买些镇上特色的甜糕尝尝。
他走到树下,杨婵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
狐狸精也醒了,摇着尾巴凑过来。杨婵将它抱起,眼巴巴地望着李莲花,像是在问“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回家了,婵儿。”李莲花向她伸出手。
杨婵立刻将小手放进他的掌心,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回莲花楼的路上,李莲花牵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那份柔软的依赖,心中那点不安被此刻的温暖渐渐抚平。
罢了。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她在他身边,笑着唤他“夫君”,会为他擦汗,会安静地等他回家。
若她真有一日恢复记忆要离开……
李莲花握紧了她的手。
那便等到那一日再说吧。
在这之前,他会好好珍惜这段偷来的时光,尽己所能护她周全,也……悄悄奢望着,她或许会愿意,一直这样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