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后唐风云
一、夹马营的戏班
同光元年四月,洛阳宫城的夹马营被改造成了戏台。红绸缠柱,彩楼高耸,伶人们穿着锦绣戏服在台上翻跟头,台下喝彩声雷动——坐在正中央的,正是刚灭梁称帝的李存勖。他穿着件石青色绣龙戏袍,脸上涂着淡粉,嘴角挂着油彩,刚下场换衣,额角还带着汗。
“陛下这出《珠帘寨》,把李克用演活了!”伶人周匝捧着茶过来,笑得眉眼弯弯。他是李存勖最宠信的伶人,刚被封为从三品的景州刺史,连当朝宰相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李存勖接过茶盏,指尖沾着的油彩蹭在白瓷杯沿上,像朵残破的桃花。“那是自然,”他得意地扬眉,“我爹当年在代北打仗,就是这股子狠劲。”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周匝耳边,“等会儿演《破阵子》,你扮梁军将领,记得挨我那枪时,要摔得更狼狈点——让台下那些前朝旧臣看看,谁才是天下的主人。”
周匝连忙应下,眼角却偷偷瞟向台下第一排的武将们。李嗣源穿着粗布袍,坐在角落喝茶,仿佛台上的热闹与他无关;郭崇韬(灭梁功臣)眉头紧锁,手里的马鞭攥得发白——这些跟着李存勖出生入死的将领,如今连戏台都快进不来了,因为李存勖规定,群臣入宫需经伶人通报,稍有不满就会被伶人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
戏正演到高潮,李存勖饰演的晋王(李克用)持枪刺向“梁军将领”周匝,台下忽然传来声冷笑。李存勖眼尖,看见是义兄李嗣源身边的亲卫,当即把枪一扔,怒道:“拿下!”
伶人出身的禁军将领史彦琼立刻带人冲过去,把那亲卫按在地上。亲卫挣扎着喊:“我家将军跟着陛下打了二十年仗,身上伤口比戏袍上的花纹还多!如今陛下天天跟戏子混在一起,难道忘了当年在柏乡,是谁替您挡的箭吗?”
李存勖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怒的。他抬脚踹在亲卫脸上,靴底沾着的油彩印在对方脸上,像道血痕。“拖下去!杖毙!”
“陛下!”李嗣源猛地站起来,袍角扫翻了茶案,“他只是个粗人,不懂规矩,求陛下开恩!”
李存勖瞪着他,眼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当年灭梁,李嗣源率前锋破开封,军功第一,如今在军中威望甚至超过他这个皇帝。这些日子,总有些伶人在他耳边念叨:“李嗣源功高震主,不得不防。”
“义兄这是在教朕做事?”李存勖冷笑,“还是觉得朕赏你的宣武军节度使太小,想尝尝皇帝的滋味?”
李嗣源脸色煞白,“噗通”跪在地上:“臣不敢!臣愿卸去兵权,只求陛下别寒了将士们的心!”
台下一片死寂。郭崇韬想求情,被身边的伶人暗暗拉住——前几日,他刚因反对伶人担任刺史被李存勖痛骂,差点丢了官。
最终,那亲卫还是被拖了下去,惨叫声隔着戏台传过来,惊飞了檐角的鸽子。李存勖重新拿起枪,对着周匝扬了扬下巴:“继续演。”
戏还在继续,只是台下的喝彩声,明显稀稀拉拉了。
二、洛阳的粮荒
同光二年冬天,洛阳飘起了雪。李存勖在宫里新修的“仪鸾殿”里看伶人排新戏,殿内烧着银炭,暖得能穿单衣,他却忽然瞥见窗外有个冻僵的乞丐,像段枯木似的靠在宫墙上。
“那是谁?”他皱眉,觉得碍眼。
周匝连忙道:“回陛下,是个流民。今年河南大旱,秋收减产,不少人逃荒到洛阳,官府正在驱赶呢。”
“驱赶?”李存勖捻着胡须,忽然来了兴致,“不如编出出《流民图》的戏,让他们扮流民,朕扮赈灾的清官——既好看,又显得朕体恤民情,多好!”
周匝拍着手叫好,立刻让人去抓流民来“排练”。
可他们不知道,此时的洛阳城外,已经饿殍遍地。
李嗣源在节度使府看着属下送来的卷宗,指节都在发抖。河南道(今河南、山东一带)上报的饥荒文书堆了半人高,有的县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记载,可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因为李存勖把国库的钱都拿去修宫殿、赏伶人了。他刚让人送去的急报,据说被伶人扣在了宫门外,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将军,不能再等了!”副将石敬瑭(李嗣源的女婿)一拳砸在桌上,“再等下去,咱们宣武军的士兵都要哗变了——他们的家人,好多都在河南挨饿!”
李嗣源闭了闭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血丝。他想起当年跟着李克用在飞虎军时,再难也会把最后一块干粮分给士兵。可现在,他这个义弟皇帝,却把士兵的命当戏文里的唱词。
“备车,入宫。”他起身时,腰间的玉带硌得生疼——那是李存勖登基后赏的,他一直想摘下来,却没理由。
宫门口,史彦琼带着伶人拦住了他。“明公(对李嗣源的尊称)这是要去哪?陛下正在排戏呢,说了不见外臣。”史彦琼穿着紫色官袍,腰里挂着金鱼袋,比真正的大臣还气派。
李嗣源没理他,径直往里走。伶人们想拦,被他身后的亲卫一把推开。他走到仪鸾殿外,正听见里面传来李存勖的唱词:“朕本是,救民的星……”
“陛下!”李嗣源猛地推门,寒风裹着雪片灌进去,吹得戏台的幔帐猎猎作响,“河南百姓快饿死了!请陛下开仓放粮!”
李存勖的戏服还没脱,脸上的油彩被风吹得发花。他恼羞成怒:“李嗣源!你敢闯宫?!”
“臣不敢闯宫,臣是来求陛下救命!”李嗣源跪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瞬间融化成水,“河南十七州,流民超过十万,再不放粮,就要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周匝躲在李存勖身后,尖声说,“明公是不是想借着赈灾,笼络人心?”
这句话戳中了李存勖的痛处。他指着李嗣源骂道:“你给朕滚!再敢提放粮,朕就治你谋反!”
李嗣源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陛下,您忘了当年在魏州,您说‘等打下天下,就让百姓过好日子’?现在天下打下来了,您却把他们当戏子耍……”
“滚!”李存勖抓起案上的茶盏砸过去,瓷片擦着李嗣源的脸颊飞过,留下道血痕。
李嗣源慢慢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李存勖说:“臣这就回汴州,开自己的节度使府库放粮。至于陛下的天下……您自己守着吧。”
三、伶人的心
同光三年春天,李存勖的新戏《太平乐》排好了。这出戏耗资三十万贯,光是伶人穿的戏服就用了三百匹锦缎,其中李存勖那件“天帝袍”,更是用金线绣满了星辰日月,穿在身上走路都费劲。
首演那天,他特意让人去汴州请李嗣源回来观戏,想借此缓和关系——毕竟,河南的饥荒最终靠李嗣源开私库才勉强压下去,军中对李嗣源的拥戴又深了一层。可派去的人回来禀报:“明公说身染重病,无法前来。”
李存勖知道,这是托词。他心里憋着股火,只能在戏台上撒。演到天帝惩罚叛乱的诸侯时,他特意把“诸侯”的脸画得像李嗣源,手里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伶人身上,打得对方惨叫连连。
台下,郭从谦看得眼皮直跳。
郭从谦也是伶人,早年曾拜李存勖为义父,后来又认了郭崇韬当叔父。他表面上对李存勖百依百顺,背地里却一直在军中发展势力——他出身底层,深知士兵们对伶人乱政的不满,也清楚郭崇韬因反对伶人被李存勖赐死(同光三年正月,郭崇韬被诬谋反,全家被杀),而自己,随时可能步其后尘。
“郭将军,陛下喊你呢。”周匝推了他一把。
郭从谦回过神,连忙上前。李存勖正脱戏服,看见他就笑:“从谦,你说朕这出戏,比上次演得如何?”
“陛下技艺精进,神似天帝!”郭从谦躬身笑道,眼里却没笑意,“只是……刚才那‘叛乱诸侯’的扮相,倒有点像明公。”
李存勖的笑容淡了:“你也觉得像?”
“臣不敢妄议。”郭从谦低下头,声音却带着挑拨,“只是近日军中有些流言,说明公在汴州招兵买马,还说……说陛下沉迷戏曲,迟早会丢了江山。”
李存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想起郭崇韬死前的诅咒,想起李嗣源在雪地里的冷笑,一股杀意从脚底窜上来。“你去盯着李嗣源,”他低声道,“若他真有异动,立刻报来。”
郭从谦心里一喜,面上却装作惶恐:“臣……臣只是个伶人,哪懂这些?”
“朕让你去你就去!”李存勖把脱下来的龙袍扔给他,“拿着这个去,若他敢反,你就代朕斩了他!”
郭从谦捧着沉甸甸的龙袍,指尖都在发抖。不是怕的,是兴奋的。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四、兴教门的箭
同光四年正月,李存勖听信伶人谗言,诛杀了与李嗣源交好的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全家。消息传到汴州,李嗣源正在跟石敬瑭议事,听到消息后,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
“陛下这是要逼死我啊。”他苦笑着摇头,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石敬瑭脸色铁青:“明公,不能再忍了!朱友谦与您无冤无仇,陛下都能痛下杀手,下一个就是您!”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河北诸将都派亲信来了,说愿奉明公为主,打进洛阳,清君侧!”
李嗣源沉默了很久。他不是没想过反,只是念着李克用的养育之恩,念着与李存勖的兄弟情分。可现在,这份情分,已经被李存勖亲手碾碎了。
“备好军队,”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但不是去打洛阳,是去‘面圣’——我要问问他,朱友谦何罪之有!”
可军队刚到滑州(今河南滑县),就发生了哗变。士兵们拦住李嗣源的马,哭喊着:“明公若不举兵,我等就死在您面前!”石敬瑭趁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黄旗,披在李嗣源身上——这是五代惯用的“逼宫”戏码,却往往能成。
李嗣源“被迫”称帝,率军往洛阳进发。沿途州县望风而降,连洛阳的禁军都有不少偷偷派人与他联络。
消息传到洛阳时,李存勖正在兴教门内排练新戏。他手里的鼓槌“啪”地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李嗣源……他真的反了?”
周匝等伶人慌作一团,有的说要逃,有的说要战。只有郭从谦站出来,大义凛然道:“陛下勿慌!臣愿率军死守宫门!”
李存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封他为景州刺史、马步军都虞候,让他统领禁军。郭从谦领命而去,转身却召集心腹,低声道:“机会来了。”
二月五日,洛阳城破的前一夜。郭从谦率禁军在城外放火,大喊着“李嗣源的军队进城了”,趁机攻向兴教门。宫里的伶人、宦官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存勖和少数侍卫。
“郭从谦!你这个叛徒!”李存勖提着剑冲出来,身上还穿着件绣龙短袍。他当年在战场上也是一员猛将,此刻杀红了眼,一剑劈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
郭从谦躲在暗处,拉弓搭箭。他看着李存勖在火光中厮杀,忽然想起早年刚进宫时,李存勖手把手教他唱戏,还把自己最爱的玉笛送给了他。可那点温情,早就被权力和猜忌磨没了。
“陛下,下辈子别再当皇帝了,好好唱戏吧。”郭从谦喃喃自语,松开了弓弦。
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李存勖的胸口。李存勖低头看着胸前的箭,鲜血顺着箭杆往下流,染红了绣龙袍。他想再说点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倒在了兴教门的台阶上。临死前,他仿佛听见了戏台的锣鼓声,听见自己年轻时唱的那句:“问天下,谁是英雄……”
火光吞噬了宫门,也吞噬了他四十二岁的人生。
五、明宗的粗瓷碗
李嗣源进入洛阳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兴教门的焦黑柱子上还挂着未烧尽的绸缎,宫墙上溅着暗红的血渍,伶人们的戏服被扔得满地都是,有的还沾着泥和血。
“陛下(李存勖)的尸身呢?”他问身边的士兵。
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个老宦官颤巍巍地说:“被伶人扔在灰烬里了……说他不配入皇陵。”
李嗣源沉默着,让人去灰烬里翻找。最终,只找到几块烧变形的玉佩,还有半块沾着油彩的骸骨。他让人用平民的棺木装殓,葬在雍陵(李克用墓)旁边,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登基大典办得极其简陋。李嗣源拒绝穿龙袍,说:“我本是胡人(沙陀族),能有今天,全靠将士和百姓抬举,穿这龙袍,心里不安。”最后,他只穿了件赭黄色的粗布袍,戴着幞头,在崇元殿接受朝拜。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伶人。周匝、史彦琼等作恶多端的伶人被抓起来,当众斩首,百姓们围着刑场欢呼,扔来的石头把尸体砸得面目全非。郭从谦也没好下场——李嗣源知道他是兵变的主谋,虽利用了他,却也容不下他,最终以“弑君”罪处死。
“以后,宦官、伶人不得干政,违者斩!”李嗣源在朝堂上宣布,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还规定,宰相必须由读书人担任,地方官要从基层提拔,不许再用外戚和亲信。
最让百姓称道的,是他对奢侈的痛恨。他把宫里的金银珠宝、锦绣绸缎都拿去变卖,换成粮食救济灾民;他下令拆除李存勖修建的仪鸾殿,把木料分给百姓盖房子;他吃饭用的是粗瓷碗,睡觉盖的是旧棉被,有大臣进献美玉,被他扔在地上:“这玩意儿能让百姓吃饱饭吗?”
有次,三司使(管财政)上奏,说国库充盈,可以修修宫殿。李嗣源把账本拿过来,指着上面的数字问:“这些钱,够多少百姓吃一年?”三司使答:“够十万户吃三年。”他当即把奏折撕了:“那还修个屁!”
在他的治理下,后唐的农业慢慢恢复,流亡的百姓回到家乡,盐价、粮价都稳定下来。洛阳的街头,又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恍惚间,竟有了几分盛唐的影子。史称“明宗之治”。
只是,李嗣源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六、皇子的刀
长兴四年,李嗣源已经六十五岁,健康状况越来越差,眼睛几乎失明,连奏章都要看人念。他的几个儿子,开始为皇位明争暗斗。
长子李从璟早年战死,次子李从荣被立为秦王,负责朝政;三子李从厚懦弱寡言,被封为宋王;养子李从珂(本姓王,骁勇善战)手握兵权,镇守凤翔。
李从荣自恃长子(实际是次子),觉得皇位非己莫属,可看到父亲越来越依赖李从珂的奏折(李从珂每次请安都详细汇报军务,让李嗣源觉得他稳重),心里开始发慌
李从荣开始在府里养死士。那些人穿着黑衣,夜里翻墙进大臣家勒索,谁敢反对李从荣,第二天准会“意外”身亡。宰相冯道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拖着不办他提拔亲信的奏折,没过三天,冯道府上就失了火,虽没人伤亡,却把库房烧得精光——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干的。
“父王老了,眼也瞎了,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李从荣喝醉了就对着属下喊,“李从珂算什么东西?一个养子,也配跟我争?等我当了皇帝,第一个就削了他的兵权!”
这话传到凤翔,李从珂正在跟石敬瑭(此时已是他的女婿)打猎。他把弓箭往地上一摔,冷笑:“他也配?当年在魏州,若不是我带敢死队破了梁军大营,他爹(李嗣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石敬瑭捡回弓箭,擦去上面的泥:“岳父息怒,秦王现在势大,硬碰硬吃亏的是我们。不如……”他凑近李从珂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李从珂听完,眼睛亮了——石敬瑭让他故意示弱,每次上奏都把功劳推给李从荣,还说自己“体弱多病,不堪大任”,让李从荣放松警惕。
果然,李从荣见李从珂“服软”,越发得意,连早朝都敢迟到了。李嗣源虽然眼盲,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某次临朝,突然问:“从荣怎么没来?”
冯道低头道:“秦王说……昨夜处理政务太累,起晚了。”
李嗣源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让他来见我。”
李从荣进宫时,还带着酒气。李嗣源摸索着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细腻光滑,哪像处理政务的样子?再想想李从珂手上的老茧,他心里一沉:“从荣,你可知‘国本’二字?”
李从荣没听懂,只敷衍道:“儿臣知道。”
李嗣源摇摇头,没再说话。他想起李存勖,当年也是这般骄纵,最终落得尸骨无存。他摸着袖里李从珂送来的奏折,上面说凤翔百姓如何开垦荒地,如何修缮城墙,字字踏实。再对比李从荣送来的“政务汇报”,满纸空话,他闭了闭眼,眼角滚下泪来。
七、病榻前的血
长兴四年十一月,李嗣源病重,躺在病榻上连话都说不清。宫里的宦官偷偷给李从荣送信:“陛下快不行了,您再不动手,李从珂就要进京了!”
李从荣慌了。他原本想等父亲咽气再动手,可听说李从珂已从凤翔出发,连夜带着一千骑兵冲进皇宫,喊着“清君侧”,实则想逼宫篡位。
禁军将领朱弘昭、冯赟早就看不惯他,率军在宫门阻拦。李从荣的人都是临时凑的乌合之众,一交火就溃散。他骑着马往宫里冲,想去找李嗣源“理论”,却被一支冷箭射落马下——放箭的是他的亲卫,早就被朱弘昭收买了。
“我是皇子!你们敢杀我?”李从荣捂着流血的大腿嘶吼,声音里满是惊恐。
朱弘昭站在宫墙上冷笑:“弑父篡位的逆子,人人得而诛之!”
乱刀落下时,李从荣还在喊“父王救我”。可他不知道,此时的李嗣源,正躺在病榻上,听着宫外的厮杀声,气若游丝地问:“是从荣……在闹吗?”
没人敢回答。直到李从荣的人头被呈上来,李嗣源摸到那冰冷的皮肤,突然一口气没上来,眼一闭,去了。
三天后,李从珂率军进洛阳,看着父亲和二哥的尸体,哭得像个孩子。可哭完,他还是废了懦弱的三弟李从厚,自己当了皇帝——五代的皇位,从来都是刀光里抢来的。
登基那天,他穿着李嗣源留下的粗布袍,站在崇元殿上,望着底下跪拜的群臣,忽然觉得这龙椅烫得惊人。他想起李嗣源常说的话:“百姓要的不是龙袍,是能吃饱饭。”
他下令减免赋税,把宫里的珍玩全换成了粮食,甚至亲自去田里跟农夫一起插秧。洛阳的百姓都说:“明宗(李嗣源)又回来了。”
可他没算到,石敬瑭正在太原磨着刀。那个当年给他出主意的女婿,心里藏着更大的野心——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八、燕云的债
清泰三年,李从珂和石敬瑭彻底撕破脸。起因是李从珂想调石敬瑭去郓州当节度使,石敬瑭死活不肯——他知道,这是削他兵权的手段。
“陛下(李从珂)要是信我,就别逼我;要是不信,我这颗脑袋给您就是!”石敬瑭在奏折里撂狠话,暗地里却派使者去了契丹。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正愁没借口南下,一看石敬瑭的条件,眼睛都亮了——割让幽云十六州,每年送三十万匹布帛,认他当“父皇帝”。耶律德光拍着胸脯保证:“我帮你打洛阳,这皇帝你做!”
秋天,契丹骑兵跟着石敬瑭南下,把李从珂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李从珂站在洛阳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契丹兵,突然笑了——他想起当年跟李嗣源打仗的日子,那时的敌人是梁军,是后唐的仇人,可现在,敌人竟是自己的女婿,还引来了外族。
“传旨,烧宫!”李从珂对身边的宦官说。
“陛下,留得青山在……”
“烧!”他拔剑砍断案上的龙旗,“我李家(虽为养子,已认李嗣源为父)的天下,宁可烧成灰,也不给石敬瑭和契丹人!”
宫女、宦官们哭着往外跑,李从珂却坐在龙椅上,喝着酒,看着火光舔上宫殿的梁柱。他想起李嗣源教他骑马时说的话:“沙陀人(李嗣源、李从珂所属民族)的骨头,得比石头硬。”
火快烧到殿门时,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地方,忽然觉得不如凤翔的军营踏实。那里有士兵的鼾声,有烤红薯的香味,有弟兄们划拳的吵闹……
“爹,儿来陪您了。”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拔剑自刎。
火灭了,后唐亡了。石敬瑭在契丹人的扶持下建立后晋,如愿当上了皇帝,却也成了千古罪人——幽云十六州一割,中原从此无险可守,契丹的铁骑随时能南下,这债,要让后世的中原王朝还上几百年。
洛阳的百姓站在废墟前,看着石敬瑭的人忙着捡没烧透的珍宝,忽然想起李嗣源当年用的粗瓷碗。那碗现在在哪呢?或许被埋在灰烬里了,或许被哪个百姓捡去,继续盛着粗茶淡饭,盛着乱世里一点点实在的温暖。
而那些龙椅、戏袍、金银珠宝,终究成了火里的灰,风一吹,就散了。
九、太原的狼烟
石敬瑭在开封称帝的第三年,终于尝到了“儿皇帝”的滋味。耶律德光派来的使者在朝堂上指着他的鼻子骂,说岁贡的布帛“不够白”,骂完还让他亲自端茶道歉。满朝文武低着头,没人敢吱声——谁让后晋的江山是契丹给的呢?
只有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敢硬气。他在太原城楼上,看着契丹使者耀武扬威地穿过城门,对身边的郭威说:“这石敬瑭,把中原的脸都丢尽了!”
郭威攥着刀柄,指节发白:“明公(对刘知远的尊称),不如反了吧!咱们在太原练兵,总有一天把契丹人赶出去!”
刘知远摇摇头,望着远处的太行山:“再等等。石敬瑭这老东西活不了多久了,他儿子石重贵比他还蠢,迟早会把契丹人惹毛。到时候……”他摸了摸城砖上的弹痕,“咱们再收拾残局。”
果然,石敬瑭死后,石重贵继位,一上来就喊着“向契丹称孙不称臣”。耶律德光气得立马发兵,三年打了三回,终于在开运四年(947年)攻破开封,把石重贵全家捆回契丹当奴隶,后晋亡了。
契丹人在开封烧杀抢掠,把宫里的财宝、百姓的粮食全装车运往北国,还说要“打草谷”(抢粮草),把中原当成了自家牧场。百姓们忍无可忍,拿起锄头、扁担反抗,河北、山东到处都是义军,喊着“驱逐胡虏”。
刘知远在太原听到消息,噌地站起来:“时候到了!”
他没急着称帝,先打出“抗契丹”的旗号。果然,河北的义军、后晋的旧将纷纷来投,连契丹任命的节度使都偷偷送密信,表示愿意归顺。短短一个月,他的军队就从三万人涨到了十万。
郭威带着先锋队打前锋,沿途百姓送水送粮,有的还拿着菜刀、镰刀跟着队伍走。郭威在马上看着这一切,对身边的士兵说:“看见没?这才是天下的根!谁把百姓逼急了,谁就得滚蛋!”
耶律德光在开封待不下去了,带着抢来的东西往北跑,半路上病死在栾城(今河北石家庄)。他的尸体被盐腌着运回契丹,百姓们听说了,都骂:“活该!这就是抢咱中原的下场!”
十、龙袍加身的前奏
刘知远在开封称帝,建立后汉,可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病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刘承佑托付给郭威、史弘肇等大臣,说:“别让那帮文臣坏了大事。”
刘承佑才十八岁,看着郭威这些手握兵权的老将,心里直发怵。有个叫苏逢吉的文臣看透了他的心思,偷偷说:“郭威他们功高盖主,迟早要反,不如先下手为强。”
刘承佑真听了。他趁着郭威率军在外打仗,派人去杀郭威的全家——包括刚出生的婴儿。消息传到郭威营里,他正在吃饭,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眼泪混着饭粒往下掉:“我郭威对汉家忠心耿耿,为何要赶尽杀绝?!”
士兵们哗变了。他们跟着郭威出生入死,早就把他当亲人,现在皇帝杀了他们主帅的全家,这口气谁咽得下?
“将军反了吧!”士兵们举着刀喊,“咱们回开封,清君侧!”
郭威看着群情激愤的士兵,又想起妻儿的笑脸,咬碎了牙:“好!反了!”
他率军往开封打,刘承佑派来的军队根本挡不住——士兵们早就听说了皇帝杀郭威全家的事,心里都骂刘承佑不是东西,要么逃跑,要么投降,有的甚至直接倒戈,跟着郭威杀向开封。
刘承佑慌了,带着几个亲信逃出宫,结果被自己的侍卫杀了——那侍卫骂他:“你这昏君,害了多少人!”
郭威进开封时,百姓们夹道欢迎。可他没急着称帝,反而去拜见李太后(刘知远的妻子),说要立刘知远的侄子当皇帝。大家都以为他是忠臣,直到半年后,边境传来“契丹入侵”的消息,郭威率军北上,走到澶州(今河南濮阳)时,士兵们突然把一件黄旗披在他身上,跪地喊“万岁”。
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澶州兵变”。
郭威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件被扯得皱巴巴的黄旗,忽然想起石敬瑭的龙袍,想起李从珂的粗布袍,想起李嗣源的粗瓷碗。他叹了口气,对士兵们说:“行吧,但有一条——进城后不许杀人,不许抢东西,不然我这皇帝不当了。”
士兵们齐声答应。
进城那天,郭威真的没穿龙袍,只穿了件紫袍,骑着马慢慢走。百姓们看着他,想起石敬瑭引契丹人,想起刘承佑杀忠臣,忽然觉得,这个提着脑袋打仗、家里被灭门还想着百姓的将军,或许能让日子好过点。
后汉亡了,后周来了。郭威站在开封城头,望着落日,手里摩挲着一块从太原带过来的石头——那是刘知远当年给他的,说“乱世里,得像石头一样硬,才能护住百姓”。
他不知道,几十年后,有个叫赵匡胤的年轻人,会学着他的样子,在陈桥驿披上黄袍。而这五代的乱局,终将在那个年轻人手里,画上一个句号。
尾声:灶台上的烟火
开封的某个巷子里,有个姓王的老太太,经历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她的儿子跟着李存勖打过仗,孙子跟着郭威守过城,现在重孙子正在街上卖胡饼。
每天傍晚,老太太都会坐在门口,看着夕阳把城墙染成金色。有孩子问她:“奶奶,您说这天下,以后会好吗?”
老太太笑了,指了指灶台:“你看啊,不管换多少皇帝,灶台总得冒烟吧?人总得吃饭吧?只要这烟火不断,天下就坏不到哪去。”
她起身往屋里走,要去给重孙子烙胡饼。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着她的白发,也映着窗台上那盆开得正艳的石榴花——那是她年轻时从后梁的废墟里挖出来的,没想到,一养就养了几十年,见证了五代的刀光剑影,也见证了每个清晨,百姓们推开窗,深吸一口气,说“今天又能活一天”的韧性。
这韧性,才是天下最硬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