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五代乱局
第一节:后梁兴衰
一、开封的龙椅
开平元年四月,开封的朱雀门被刷上了新漆,红得像凝固的血。朱温穿着十二章纹的衮龙袍,站在皇极殿的丹陛上,接受百官朝拜。他的靴底沾着泥——昨夜巡视宫城时,不小心踩进了未干的石灰浆里,内侍想擦,被他一把推开:“留着,让他们看看,这龙椅是怎么从泥里爬出来的。”
百官的山呼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可朱温眼角的余光,总瞥见角落里几个老臣垂着的头。那些人原是唐朝的官,昨天还在哭着“大唐三百年基业”,今天就跪在地上喊“吾皇万岁”。
“韩偓呢?”朱温忽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的铁。
殿前都点检(禁军统领)霍存愣了愣,连忙回话:“回陛下,韩学士……不肯来,说‘宁死不死二主’,还在府里哭呢。”
朱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道冷笑。韩偓是唐朝的翰林学士,当年黄巢打进长安时,他跟着僖宗逃到成都,如今却成了“忠臣”。“把他绑来,”朱温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着,“让他看看,这龙椅换了人坐,照样稳当。”
韩偓被押来时,还穿着唐朝的绯色官袍,头发散乱,却梗着脖子不肯跪。“朱温!你弑君篡位,乱臣贼子!”他的声音嘶哑,唾沫星子溅在朱温的龙袍上,“就算你坐上这椅子,也会被钉在史笔上,永世不得翻身!”
朱温没动怒,只是弯腰,捡起韩偓掉在地上的朝笏——那是块象牙笏,刻着精致的云纹。“你说的对,”他把朝笏掰成两段,随手扔在地上,“我是乱臣贼子。可你们这些‘忠臣’,当年看着百姓饿死时,怎么不喊‘大唐万岁’?”
他挥挥手,让霍存把韩偓拖下去:“别杀他,关在牢里,每天给顿饱饭。让他看着,我朱温怎么把这乱世,治出个样子来。”
散朝后,朱温没回后宫,径直去了府库。库里堆着从唐朝宫城抢来的珍宝,有武则天的金简,有玄宗的玉磬,还有僖宗玩过的鎏金骰子。他拿起骰子,在手里掂量着,忽然狠狠砸在地上:“这些玩意儿,能当饭吃?”
他让人把所有珍宝搬到市集上,当众熔了,铸成铜钱。“告诉百姓,”他站在高台上,对着围观的人群喊,“以后交税,用这新钱,一文顶过去十文!”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可没人知道,这些铜钱里掺了铅,用不了几个月就会生锈。就像没人知道,这位新皇帝心里,还揣着当年贩盐时的粗布口袋——他总觉得,金银珠宝不如一袋子盐实在。
二、柏乡的雪
开平四年冬天,柏乡(今河北邢台)的雪下得像疯了。李克用的沙陀骑兵在雪地里埋锅造饭,火塘里烧着马粪,烟呛得人直流泪。李存勖裹着父亲传下来的狐裘,看着远处后梁的营寨,那里飘着“梁”字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
“阿爹,朱温的人占了潞州,咱们要是输了柏乡,河东就无险可守了。”李存勖对身边的李克用说。李克用咳得厉害,咳完了就用沙陀语骂:“朱三(朱温的小名)那阉货养的,当年在黄巢手下像条狗,现在倒敢称皇帝!”
李克用是沙陀族人,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被唐朝封为河东节度使。他一辈子以“复兴唐室”为旗号,跟朱温打了三十年,从青年打到白头,如今儿子都能领兵了,还没打出个结果。
“存勖,”李克用把腰间的箭囊解下来,递给儿子,“这是我当年射死黄巢手下第一猛将的箭,你拿去,给我射穿朱温的‘梁’字旗!”
李存勖接过箭囊,指尖触到冰冷的箭杆,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讲唐朝的故事:讲太宗李世民如何平定突厥,讲玄宗李隆基如何开创开元盛世,讲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有多少国家的使者来朝拜。
“阿爹放心,”他翻身上马,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儿臣不仅要射穿他的旗,还要把他的龙椅,搬回长安去!”
柏乡之战打得惨烈。后梁的军队穿着明光铠,举着盾牌,像堵铁墙往前推;沙陀骑兵披着皮甲,骑着快马,绕到侧翼砍杀。雪地里的雪很快冻成了冰,人马踩上去,“咯吱”作响,像嚼碎了骨头。
李存勖看见一个梁军士兵,被沙陀人砍断了腿,还在雪地里爬,手里攥着块干粮,想往嘴里塞。他忽然勒住马,让士兵别杀他:“把他带回去,给点吃的。”
“公子,这是敌人!”亲兵不解。
“敌人也是爹娘养的。”李存勖望着远处的营寨,“朱温要是知道疼惜百姓,也不至于有今天。”
激战三天后,梁军溃败。李存勖率军追杀,一直追到邢州,沿途看见梁军抛弃的粮草、盔甲,还有冻饿而死的士兵。他让人把尸体埋了,在坟前插了块木牌,没写名字,只写着“乱世冤魂”。
消息传到开封,朱温正在宫里看伶人演戏。戏演的是《楚汉相争》,刘邦的演员刚唱到“大风起兮云飞扬”,霍存就闯了进来,跪在地上:“陛下,柏乡兵败,潞州失守……”
朱温把手里的酒盏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伶人一身。“废物!”他一脚踹在霍存胸口,“朕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打仗,不是让你们给李存勖送人头!”
他连夜召集大臣,说要御驾亲征。可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谁都知道,这位皇帝猜忌心重,打胜了功劳是他的,打败了就找替罪羊,前阵子李彦威、氏叔琮就是因为打了败仗,被他在宴席上砍了头。
“怎么?没人敢去?”朱温的眼睛像狼,扫过群臣,“那好,霍存,你去!带五万人,把潞州给朕抢回来!抢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霍存脸色惨白,却只能磕头:“臣……遵旨。”
朱温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忽然对身边的侍臣说:“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让朕信得过的人?”
侍臣不敢回话,只觉得殿里的炭火再旺,也暖不了这刺骨的寒意。
三、父子的刀
乾化二年的夏天,开封的暑气像蒸笼。朱温躺在病榻上,喝着冰镇的梨汁,却还是觉得心口发闷。他的儿子们来看他,老大朱友裕刚病死,老二朱友珪、老三朱友贞站在床边,眼睛里藏着东西,像饿狼盯着猎物。
“朕的龙椅,谁想坐?”朱温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朱友珪连忙跪下:“儿臣愿为陛下分忧,伺候陛下百年之后……”
“闭嘴!”朱温打断他,“你那点心思,以为朕看不出来?当年你娘是个营妓,朕没杀你,已经够意思了!”
朱友珪的脸瞬间涨红,拳头攥得发白。他知道父亲看不起他,更偏爱养子朱友文——那个能诗能画的文雅人,不像他,只会舞刀弄枪。
朱友贞也跪下:“陛下息怒,二哥只是关心您。”他说得恭顺,心里却在想:朱友珪算什么东西?这龙椅,迟早是我的。
朱温闭上眼睛,想起当年跟着黄巢贩盐时,弟兄们晚上挤在破庙里,分一块干粮都推来推去。可现在,他的亲儿子,却恨不得他早点死。
“把朱友文叫来,”他对侍臣说,“朕有话跟他说。”
朱友珪在门外听得真切,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他知道,父亲要传位给朱友文了。他转身就走,回府里召集了自己的心腹——那些当年跟着他在军营里混的弟兄,手里都沾着血。
“今晚,咱们干一票大的!”朱友珪灌了碗烈酒,把酒杯摔在地上,“我爹不仁,别怪我不义!谁跟我去宫里,以后都是开国功臣!”
半夜,朱友珪带着五百人,翻墙进了皇宫。侍卫们要么是他的人,要么吓得不敢动。他们冲到朱温的寝殿,霍存的儿子霍守谦(此时已是禁军将领)一脚踹开门,手里的刀闪着寒光。
朱温从梦里惊醒,看见朱友珪站在床边,身后是举着刀的士兵。“你……你想干什么?”他想摸枕边的剑,却发现剑早就被拿走了。
“爹,儿臣来送您上路。”朱友珪的声音像冰,“您占着龙椅太久了,也该让让了。”
“逆子!”朱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我当年就该把你扔在粪堆里!你坐上龙椅,也会遭报应的!”
霍守谦上前一步,一刀捅进朱温的肚子里。朱温的眼睛瞪得滚圆,看着朱友珪,嘴里涌出的血沫子沾了满床。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杀了那么多敌人,最后却死在了亲儿子手里。
朱友珪看着父亲的尸体,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龙袍,披在身上,虽然沾满了血,却觉得比什么都暖和。
“传旨,”他对侍臣说,“先帝驾崩,朕……继位。”
四、开封的火
朱友珪称帝后,天天抱着金银珠宝喝酒,把朝政全交给了心腹。他总觉得有人要反他,尤其是弟弟朱友贞——那个在洛阳镇守的王爷,手里握着兵权,眼神越来越冷。
“陛下,朱友贞在洛阳招兵买马,还说您弑父篡位,要替天行道。”霍守谦跑进来说,声音发颤。他心里发虚,那晚杀人的刀,总在梦里跟着他。
朱友珪把酒杯摔了:“他敢?霍守谦,你带十万人,去把洛阳给朕围了!”
可士兵们不愿意去。他们说:“朱友珪弑父,不是好东西,咱们凭什么为他卖命?”有的甚至偷偷跑到洛阳,投靠了朱友贞。
朱友贞站在洛阳的城楼上,看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跑来,嘴角露出笑意。他让人写了檄文,贴遍中原:“朱友珪弑父篡位,天地不容,我朱友贞,誓要诛此逆贼,以谢天下!”
隆德元年春天,朱友贞的军队开到开封城下。城里的禁军哗变,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朱友珪慌了,想带着金银珠宝逃跑,却被霍守谦拦住了。
“陛下,您跑不了了。”霍守谦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手在抖,“弟兄们说了,要拿您的头,去见朱友贞王爷。”
朱友珪看着窗外,朱友贞的军队已经冲进了宫城,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忽然笑了:“我爹说得对,我果然坐不稳这龙椅。”他从怀里掏出块毒药,塞进嘴里,“霍守谦,你记住,这龙椅是烫的,谁坐谁倒霉!”
毒药发作得很快,他倒在地上,眼睛还瞪着龙椅的方向。霍守谦割下他的头,提在手里,忽然觉得那头颅比铅还重。
朱友贞进开封时,百姓们夹道欢迎,可他没心思高兴。他看着被朱友珪搜掠一空的府库,看着被士兵们踩坏的宫殿,忽然觉得这龙椅,像口棺材。
“把朱温的牌位,从太庙请出去。”他对大臣说,“他不是我朱家的祖宗。”
可他没算到,北方的李存勖已经称帝,国号“唐”(史称后唐),正带着沙陀骑兵,一步步往南打。李存勖说:“我爹李克用一生尊唐,我要替他完成遗志,灭了这后梁,重建大唐!”
五、龙德三年的黄昏
龙德三年十月,李存勖的军队打到了开封城外。朱友贞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飘扬的“唐”字旗,还有那些骑着快马的沙陀士兵,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朱温给他讲的故事——讲黄巢如何打进长安,讲自己如何投降唐朝,讲李克用如何像条疯狗一样追着他打。
“陛下,咱们投降吧。”大臣们跪在地上哭,“李存勖说了,只要您投降,保您性命。”
朱友贞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块玉玺——那是后梁的传国玉玺,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我朱家的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他把玉玺扔给侍卫,“带着它,往南逃,别让李存勖拿到。”
他抽出腰间的剑,看着剑身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想我朱友贞,登基七年,天天打仗,天天杀人,到底图什么?”
他想起大哥朱友裕的死,二哥朱友珪的头,父亲朱温的血,忽然觉得这龙椅就是个诅咒,谁坐上去,谁就不得好死。
“李存勖,”他对着城外喊,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这开封,这龙椅,给你了!可你记着,这乱世,还没结束呢!”
他举起剑,往脖子上一抹。血溅在城楼上的“梁”字旗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李存勖进城时,黄昏的阳光把开封染成了金色。他走到皇极殿,坐在那把龙椅上,摸着扶手上的刻痕——那是朱温当年用刀划的,说要“刻下天下州府的名字,一个个去征服”。
“阿爹,”李存勖对着天空说,“儿臣做到了。后梁亡了,大唐……回来了。”
可他没看见,城门外,逃难的百姓正往南走,他们背着破包袱,牵着孩子,脸上没有喜悦,只有麻木。对他们来说,后梁亡了,后唐来了,不过是换了个人坐龙椅,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该饿的肚子还是会饿。
夕阳下,开封的朱雀门依旧矗立,只是“梁”字旗被换成了“唐”字旗。风一吹,旗子猎猎作响,像在诉说着这个短命王朝的十七年——十七年的刀光剑影,十七年的父子相残,十七年的百姓流离。
而这,仅仅是五代乱局的开始。往后的五十三年里,中原大地还会换四个朝代,十几个皇帝,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赵匡胤的将军,在陈桥驿披上黄袍,才让这无休止的厮杀,暂时停下脚步。
只是那时的百姓,早已记不清后梁的模样,只记得那些年,地里不长庄稼,只长骨头;天上不下雨,只下雪。
六、太庙的蛛网
后唐同光元年,李存勖入主开封,第一件事便是重修太庙。他让人把朱温父子的牌位从太庙里扔出去,扔进了粪坑,又把唐朝历代皇帝的牌位请回来,供奉在最显眼的位置。
“阿爹,您看,大唐的太庙,又亮堂起来了。”李存勖跪在李克用的牌位前,手里捧着一杯酒,“儿臣给您报仇了,朱温那老贼,连太庙都进不了。”
牌位前的香炉里,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是从太原的河东太庙迁来的。李存勖用手指拨了拨,忽然摸到个硬物——是块小小的盐巴,裹在布里,藏在香炉底下。他认得,那是当年父亲跟朱温在潞州对峙时,他偷偷放进去的,说“盐能防腐,就像大唐的骨气,烂不了”。
他把盐巴捏在手里,忽然想起柏乡之战时,那个在雪地里爬着找干粮的梁军士兵。他让人去查,那士兵还活着,在开封城外种着几亩地,家里有个瞎眼的老娘。
“赏他十石米,两匹布。”李存勖对亲兵说,“告诉他,以后好好种地,不用再打仗了。”
可他没算到,后梁的旧臣们,心里还揣着别的心思。宰相敬翔是朱温的老部下,当年跟着朱温从黄巢军里投唐,如今虽然降了后唐,却总在夜里偷偷抹泪。他对儿子说:“朱温是乱臣贼子,可李存勖也未必是明主。这乱世,哪有什么忠臣,不过是看谁的刀更硬罢了。”
太庙里的蛛网,刚被打扫干净,没过几天又结了起来。李存勖忙着重建宫殿,把从后梁府库里搜来的珍宝往宫里搬,还让伶人(戏曲演员)当官,说“他们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大臣忠心”。
敬翔看着新挂起的唐室宗亲画像,忽然觉得可笑。这些画像上的皇帝,有的励精图治,有的昏庸无道,可到头来,都成了牌位,被后来者请进请出,像摆弄棋子。
“陛下,河东的士兵在闹饷。”有大臣进谏,“他们跟着您打了十几年仗,现在连饭都吃不上,再不管,怕是要哗变。”
李存勖正在看伶人排戏,头也没抬:“让他们闹去!朕有的是钱,大不了再熔些珍宝,给他们发饷!”
他没看见,敬翔转身时,眼里的失望像结了冰。
七、洛阳的伶人
同光四年,李存勖迁都洛阳。他在宫里建了座“教坊”,整天跟伶人厮混,给自己取了个艺名“李天下”,上台唱戏时,比谁都卖力。
有个叫景进的伶人,凭着会说笑话,成了李存勖的宠臣,连宰相都得看他脸色。景进说:“陛下,那些后梁的旧臣,心里肯定不服,不如杀几个,震慑一下。”
李存勖觉得有理,就把当年劝朱温称帝的苏循、苏楷父子砍了头。可他没算到,杀了旧臣,却把自己的亲信逼反了——河东的将领郭崇韬,因为看不惯伶人乱政,被景进诬陷“谋反”,全家被抄斩。
消息传到魏州(今河北大名),戍守的士兵炸了锅。他们大多是沙陀人,跟着李克用、李存勖打了一辈子仗,郭崇韬是他们敬重的将军,如今说杀就杀,谁心里不慌?
“咱们回河东去!”一个老兵喊,“这里不是咱们待的地方,皇帝眼里只有戏子,没有弟兄!”
几千名士兵哗变,推举将领赵在礼为首,攻占了魏州。李存勖派义兄李嗣源去平叛,可李嗣源的军队刚到魏州城外,士兵们就把他围了起来:“将军,您要是不反,咱们就死在这儿了!”
李嗣源看着城楼上飘扬的叛军旗帜,又看看身边哭着喊着要活路的士兵,忽然想起李克用当年说的话:“当兵的,不怕打仗,就怕心寒。”
他叹了口气,拔出剑,却不是对着叛军,而是砍断了自己的发髻:“好,我跟你们反!不是反大唐,是反那些祸国殃民的伶人!”
李存勖在洛阳听说李嗣源反了,还在教坊里唱戏。景进慌了:“陛下,李嗣源快打到洛阳了,咱们快跑吧!”
李存勖把戏服一脱,骂道:“慌什么?朕手里还有禁军!”可他跑到禁军大营,才发现营里空荡荡的——士兵们早就跑光了,有的去投奔李嗣源,有的带着兵器回了老家。
“李天下!你这个昏君!”一个伶人忽然指着他骂,“你杀了郭将军,逼反了李将军,现在没人护着你了!”
李存勖这才慌了,带着几百个亲信想逃出洛阳,却被哗变的士兵拦住。乱箭射来,他中了三箭,倒在血泊里。临死前,他看见景进带着几个伶人,正往城外跑,手里还提着他的金银财宝。
“朕……错了……”他想说什么,却被血堵住了喉咙。眼睛里最后映出的,是教坊的戏台,上面还挂着“李天下”的戏牌,在风中摇摇晃晃。
八、灰烬里的炊烟
天成元年,李嗣源在洛阳称帝,是为后唐明宗。他是个苦出身,小时候放牛,后来跟着李克用打仗,知道百姓的难处。登基第一天,他就把宫里的伶人全赶走了,把珍宝熔了铸成铜钱,分给百姓。
“陛下,后梁的旧臣要不要……”大臣问。
李嗣源摇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是梁军还是唐军,都是中原的百姓,总不能一直杀下去。”
他让人重修开封的城墙,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分土地,还在柏乡的战场上,立了块“怀思碑”,上面刻着“无论梁唐,死者皆为赤子”。
李二柱的儿子李石头(当年李二柱给儿子取的名,纪念张寡妇的儿子),这时已经在开封城外种了几亩地。他听说新皇帝免了三年赋税,还派人来教百姓种水稻,就把藏在床底下的盐旗残角,拿出来晒了晒。
“爹,这破布留着干啥?”他儿子问,才五岁,还没见过打仗。
“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李石头摸着残角上的“均”字,“说有个叫黄巢的人,想让天下人都有饭吃。现在啊,总算有点盼头了。”
那年秋天,开封的朱雀大街上,又有了炊烟。卖胡饼的老汉、修鞋的工匠、挑着担子的货郎,慢慢多了起来。孩子们在街边追逐打闹,不知道什么是后梁,什么是后唐,只知道今年的收成好,能吃饱饭。
李嗣源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李存勖的死。他让人把李存勖的尸骨,跟朱温、朱友珪、朱友贞的埋在一起,就在开封城外的乱葬岗,没立碑,只种了棵槐树。
“不管你们当年是皇帝还是反贼,到了地下,都别再斗了。”他对着槐树说,“让百姓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吧。”
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在回应。远处的盐田上,白花花的盐粒在阳光下闪着光,盐蒿草长得绿油油的,开出了细碎的白花。
可乱世并没有结束。李嗣源死后,儿子们又开始争皇位,打得不可开交。后来,石敬瑭(后晋高祖)为了当皇帝,竟向契丹人称臣,割让了燕云十六州;再后来,刘知远(后汉高祖)、郭威(后周太祖)相继称帝,中原大地依旧战火不断。
但那些在灰烬里升起的炊烟,那些盐田上的白花,那些百姓们对“吃饱饭”的渴望,却像种子一样,埋进了土里。
很多年后,当赵匡胤在陈桥驿披上黄袍,建立宋朝时,他下令编纂《五代史》,看着那些关于后梁兴衰的记载,忽然对身边的人说:“治天下,不靠刀枪,靠的是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然,就算当了皇帝,也坐不稳龙椅。”
他不知道,在开封城外的盐田里,有个老农正弯腰捞盐,腰间挂着块磨得发亮的盐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
“不白活。”
那是李二柱刻的,传了三代人。
九、燕云的风
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的消息传到开封时,李石头正在盐场晒盐。盐粒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契丹人的盔甲。
“爹,燕云十六州是啥?”儿子小石头(和张寡妇的儿子同名,李石头特意取的)问,手里攥着块刚捞出来的盐巴。
李石头把盐巴抢过来,在衣服上蹭了蹭,塞进嘴里。咸涩的味道漫开来,他想起爷爷李二柱说的,当年黄巢的弟兄们,就是靠这盐巴硬扛过了冬天。
“是咱们中原的屏障,”李石头望着北方,那里的风卷着沙尘,像藏着千军万马,“丢了它,契丹人的马,就能直接跑到开封城下来。”
他没说错。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得了燕云十六州,把幽州(今北京)改成南京,天天琢磨着往南打。石敬瑭成了“儿皇帝”,每年给契丹送布三十万匹,银十万两,百姓们被搜刮得更狠了,连盐都吃不起,只能偷偷舔卤水。
“这日子,还不如后梁的时候。”张寡妇的孙子(小石头的儿子,跟着奶奶姓张)叹着气,把最后一点口粮塞进麻袋,“听说李嗣源当皇帝时,还能吃饱饭呢。”
李石头没说话,只是把晒好的盐装进口袋,夜里往南运。他成了新的盐贩,跟当年的黄巢、朱温一样,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把私盐卖给吃不起官盐的百姓。
“小心点,”妻子在他腰间塞了块碱蓬根,“听说契丹兵在南边设了卡,专抓私盐贩子。”
李石头摸了摸碱蓬根,涩涩的,像这世道。他想起爷爷说的“平均”,忽然觉得,不管是皇帝还是契丹人,都怕这两个字——怕百姓们受不了了,再拿起锄头。
这年冬天,契丹兵在沧州抢粮,杀了几百个百姓。李石头运盐路过时,看见尸体被冻在河面上,像块块破布。他偷偷把盐撒在尸体上,爷爷说过,盐能防腐,让他们走得体面点。
“总有一天,”他对着河面说,“得把这些豺狼,赶回老家去。”
十、开封的血债
后晋开运三年,耶律德光果然打进了开封,石敬瑭的侄子石重贵(后晋出帝)被俘,后晋灭亡。契丹人在城里烧杀抢掠,把府库里的财宝往北方运,还说要“把中原变成牧场”。
李石头躲在盐场的地窖里,听着外面的惨叫,怀里抱着儿子。地窖里藏着几百斤盐,是他准备分给百姓的。妻子把碱蓬根熬成水,给受伤的邻居喝——那水虽苦,却能消炎。
“爹,他们要烧城了!”小石头从地窖口探进头,脸上沾着灰,“我看见他们在朱雀门堆柴火!”
李石头的心一沉。他想起爷爷说的长安大火,想起后梁灭亡时的开封,原来这乱世,烧来烧去,烧的都是百姓的家。
他摸出藏在地窖角落的盐刀——那是当年黄巢用过的,爷爷传给他爹,他爹又传给他。刀身锈迹斑斑,却还能看出锋利的刃。
“你们在这等着,”李石头把刀别在腰间,“我去把柴火弄湿。”
妻子拉住他:“你疯了?他们有刀有箭!”
“我也有刀。”李石头笑了笑,像爷爷当年那样,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再说,我是盐贩,最会躲猫猫。”
他借着夜色,摸到朱雀门。契丹兵正围着篝火喝酒,柴火堆在城门下,浸了油,一点就着。李石头悄悄绕到后面,把藏在怀里的盐袋打开,往柴火上撒——盐遇水会潮,他刚才在护城河弄了些水,混在盐里。
“谁?”一个契丹兵发现了他,举着刀冲过来。
李石头转身就跑,盐刀在手里划出寒光。他熟悉开封的小巷,像熟悉盐田的沟,三拐两绕就把追兵甩在后面。只是跑过太庙时,他看见朱温父子的牌位被扔在路边,被马蹄踩得粉碎。
“原来你也有今天。”李石头对着牌位啐了一口,却又觉得可悲。不管是朱温还是石敬瑭,到最后,都成了被踩在脚下的泥。
第二天,契丹人想烧城,却发现柴火潮乎乎的,怎么也点不着。耶律德光气得哇哇叫,却不知道是个盐贩坏了他的事。
可契丹人没走多久。他们在中原待不惯,又被各地百姓的反抗打得头疼,耶律德光最后病死在北归的路上,尸体被腌在盐里运回了契丹——百姓们都说,这是他抢盐太多,遭了报应。
十一、后汉的补丁
后汉乾佑元年,刘知远在太原称帝,率军收复开封,建立后汉。他是沙陀人,跟李克用、李嗣源一个族,却比他们狠得多——进城第一天,就杀了几百个契丹人的帮凶,血流成河。
“陛下,杀得太多了,百姓害怕。”大臣劝谏。
刘知远把刀往地上一插:“不杀?他们帮着契丹人抢粮时,怎么不怕百姓哭?”他看着开封的断壁残垣,眼里的火像要烧起来,“我刘知远,要么不做皇帝,要做,就做个让百姓能睡安稳觉的皇帝!”
他减免赋税,修复盐场,还让人把契丹人抢走的财宝追回来,分给百姓。李石头领到了两匹布、十斤米,捧着东西回家时,看见妻子正在给小石头做新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却绣了朵盐蒿花。
“这后汉,能长久不?”妻子问,手里的针线顿了顿。
李石头把米袋放在桌上,米香飘出来,像春天的味道。“不知道,”他说,“但至少现在,能吃饱饭了。”
可刘知远只当了一年皇帝就死了,儿子刘承佑(后汉隐帝)继位,才十七岁,被大臣们架空。这孩子急着掌权,竟杀了辅政大臣郭威的全家,逼着郭威反了。
郭威在澶州(今河南濮阳)起兵时,士兵们把黄旗披在他身上,喊着“郭将军当皇帝”——这场景,像极了后来的陈桥兵变,只是那时,赵匡胤还在郭威手下当亲兵。
李石头跟着百姓去看郭威进城。郭威穿着粗布袍,腰里系着根麻绳,像个种地的老汉。他对百姓说:“我郭威,也是苦出身,知道日子难。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就来找我!”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李石头也跟着喊。他忽然觉得,这乱世里的皇帝,就像件打满补丁的衣服,有的补丁歪歪扭扭,有的却能让人暖和点。
十二、周世宗的犁
后周显德元年,郭威去世,养子柴荣(后周世宗)继位。这位皇帝跟前面的都不一样——他不杀功臣,不宠伶人,天天琢磨着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让人丈量土地,把豪强霸占的田分给农民;他疏通运河,让粮食能运到各地;他还整顿盐法,官盐不再掺沙土,私盐贩子只要不杀人,也能从轻发落。
李石头的盐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晒盐了。官府派来的盐官,是个读过书的年轻人,不贪不占,还教他们用新法子捞盐,产量比以前高了三成。
“李大叔,您看这盐,多白。”年轻人举着刚捞出来的盐,笑得像个孩子,“陛下说,盐是百姓的命根子,不能糊弄。”
李石头摸着盐粒,眼眶有点热。他想起爷爷藏的盐旗残角,想起父亲运盐时的刀光,想起自己在契丹人手下偷撒盐的夜晚。原来,真的有人记得,盐对百姓有多重要。
柴荣不仅治内政,还想把燕云十六州抢回来。他御驾亲征,跟契丹人打仗,士兵们都愿意跟着他——因为他说:“打下燕云,不是为了我当更大的皇帝,是为了让中原的百姓,不用再怕契丹人的马。”
可惜,柴荣在征途中病倒了,年仅三十九岁就去世了。他死的时候,还惦记着没修完的运河,没种完的田,没抢回来的燕云十六州。
李石头听说消息时,正在给盐田浇水。他放下水桶,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头。“陛下,您放心,”他说,“您种的田,会有人接着种;您想抢回的地,总有一天能抢回来。”
那年秋天,开封的庄稼长得特别好,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腰。百姓们收割时,都说是“周世宗的犁,耕出了好年成”。李石头的儿子小石头,已经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能帮着家里晒盐了。他问父亲:“爷爷说的‘平均’,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
李石头看着远处的田埂,农民们在分粮食,你一斗我一斗,脸上都是笑。“是,”他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陈桥的黄袍
后周显德七年,柴荣的儿子柴宗训继位,才七岁。这年正月,边境传来急报,说契丹人又来犯边,大臣们让赵匡胤率军出征。
军队走到陈桥驿(今河南封丘),夜里忽然哗变。士兵们把一件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喊着“赵将军当皇帝”。赵匡胤“推辞”了半天,最后说:“你们要是听我的,进城后不许杀人,不许抢东西,我就当这个皇帝。”
士兵们答应了。
赵匡胤的军队开进开封时,百姓们都扒着门缝看,却没看到刀光剑影——士兵们秋毫无犯,连路边的菜摊都没碰一下。李石头站在盐场门口,看着“宋”字旗插上朱雀门,忽然想起柴荣说的话:“治天下,靠的是民心,不是刀枪。”
他回屋,从梁上取下个布包,里面是爷爷传下来的盐旗残角,还有父亲的盐刀,自己的盐木牌。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小石头:“收好吧。以后,可能不用再打仗了。”
小石头摸着残角上的“均”字,问:“爷爷说的黄王,会高兴吗?”
“会的。”李石头望着窗外,阳光洒在盐田上,白花花的,像无数个希望,“他想要的,不就是百姓能安安分分晒盐、种地,不用再提着脑袋过日子吗?”
陈桥驿的黄袍,终究把五代的乱局盖住了。往后的宋朝,虽然也有战乱,也有委屈,却再也没像五代那样,五十三年换五个朝代。百姓们渐渐忘了后梁的朱温,后唐的李存勖,后晋的石敬瑭,后汉的刘知远,后周的柴荣,只记得那个在陈桥驿披上黄袍的将军,让他们过上了安稳日子。
只是在开封城外的盐田里,偶尔还能挖到生锈的盐刀,褪色的残旗,还有刻着“不白活”的盐木牌。这些东西,像一个个密码,藏着那个乱世里,百姓们对“平均”的渴望,对“安稳”的祈求,对“不白活一场”的执念。
风从燕云十六州吹过来,带着沙尘,也带着盐的味道。它穿过开封的朱雀门,穿过太庙的蛛网,穿过盐田的沟壑,最后落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那孩子正蹲在盐蒿草旁,捡起一粒盐,放进嘴里,咂摸出一丝淡淡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