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话音刚落下,殿内顿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铜壶滴漏的“滴答”声被放大,每一响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王承恩眉头拧得更紧,曹化淳则保持着躬身呈递的姿势,额角微微见汗。
崇祯并未言语。
他静默着,目光在曹化淳手中那份深褐色奏折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封奏折。
“嗤啦——”
火漆被干脆地撕开。
崇祯展开奏本,目光扫过熊文灿那笔力遒劲却处处透着谨慎小心的字迹。
这位福建巡抚不愧久历封疆,文笔详实至极:
从三艘“佛郎机巨舰”的形制、帆索、吃水,到那十门“红夷大炮”的尺寸、重量、外观(“铳身黝黑,隐现鳞状锻纹,炮口粗若海碗”),
再到厦门守军在严密戒备下于荒滩进行的初步试射记录——
“……燃药发炮,声若九天雷霆骤落于耳畔,士卒多有掩耳失色者。弹丸出膛,疾若流星坠地,远击千二百步(约1800米)之外预设之包土木石寨墙。
中之,墙垛崩裂,木屑纷飞如雨,夯土核心亦为之洞穿、酥解,破军摧坚之威,确非虚言。然其装填颇费时,需熟手五六人协力,且后坐猛烈,炮架需格外坚固……”
字里行间,熊文灿在极力描绘此炮骇人威力的同时,那份封疆大吏特有的忧虑也跃然纸上:
“……夷人献此利器,殷勤过甚,其心难测。所请通商,虽言仅欲公平互市,然夷性狡黠,重利轻义,恐以器术为饵,渐图我朝之利权、窥我朝之虚实。伏乞陛下圣鉴,独断乾纲。”
快速浏览完毕,崇祯脸上无喜无怒,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随手将奏折合拢,置于御案一角,与那份墨迹未干的《皇明军工革新令》并排。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扇面向庭院的巨大雕花槅扇窗前。
春日已盛,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他身上的龙纹照耀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殿外重重殿宇的琉璃瓦顶反射着亿万点碎金般的光芒,汇聚成一片令人目眩的金色海洋,将紫禁城包裹其中,彰显着无上权威,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崇祯背对着曹化淳和王承恩,沉默地站立着。
殿内静极了,只有铜漏单调而执拗的滴答声,以及两人极力压抑却仍可闻的细微呼吸声。
王承恩垂着眼,盯着皇帝袍角那微微晃动的云纹;
曹化淳则悄悄抬眼,偷觑着天子的背影,心中忐忑与期待交织。
忽然——
崇祯转过身来。
窗外的强光从他身后涌入,使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在逆光中,
但曹化淳和王承恩都清晰地看到,皇帝的脸上非但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凝重或忧色,反而……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开怀的笑,也不是讥讽的冷笑,而是一种混合着玩味、洞悉、掌控,
甚至还有一丝……隐隐兴奋。
“有意思。”
崇祯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
他步履从容地走回御案之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案沿,目光扫过曹化淳与王承恩。
“他们有所图谋?”
崇祯重复了一遍王承恩的忧虑,语气平淡,
“朕当然知道他们有所图谋。
跨重洋,冒风浪,献上此等军国重器,若无所求,才是真正的怪事。
无外乎是惊人的利润,是广阔的市场,是想在我大明这流淌着丝绸、瓷器和茶叶的富庶之地,稳稳地分走一大杯羹。”
顿了顿,崇祯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或许……还藏着些更深的心思。借献炮之机,试探我大明的虚实国力,观察朝廷的反应与效率,
甚至幻想用这‘奇技’作为敲门砖,在未来影响我朝的对外决策、贸易政策……这些,都不足为奇。”
王承恩闻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崇祯却抬手止住了他。
“可是,王伴伴你所言,一点没错。
而曹伴伴,你所言的机遇,亦在情理之中。”
崇祯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移动,“不过,你们要明白一件事。
这世间万物,朝廷内外,邦国交往,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予取予求。
它更像是一盘棋,一场博弈。他们想利用朕,利用大明,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崇祯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那股一直内敛的、属于穿越者的自信,以及属于帝王掌控万里江山的王霸之气,沛然而出:
“朕,又何尝不能利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