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寒渊口的风雪没停,但比风雪更喧嚣的,是三十六具人骨内部的轰鸣。
对于那三十六名清源盟弟子而言,这不再是单纯的声波,而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每当他们试图调息入定,骨髓里那个死人的名字就会顺着脊椎爬上来,贴着耳膜窃窃私语。
不是厉鬼索命的尖啸,而是那种最磨人的、琐碎的临终呓语:“鞋湿了,好冷”、“家里那半袋米生虫了吗”、“想喝口热汤”……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那种极度的精神磨损终于到了临界点。
站在最左侧的一名弟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双手死死抠进冻土,指甲崩裂,在那枚冒着青烟的铸模旁,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满是冰渣的脸颊滑落,“啪嗒”一声,砸进了那正往外喷吐青烟的铸模里。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原本阴森、凛冽,带着透骨寒意的青色烟柱,在接触到这滴眼泪的瞬间,竟像是被滚油浇过的葱花,“滋啦”爆出一团暖白色的雾气。
这雾气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类似刚出锅馒头的热气与甜味,晃晃悠悠地飘散开来。
青蚨娘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猛地瞪圆,整个人像只闻到腥味的猫,也不顾地上寒凉,直接扑到那团暖白雾气旁,鼻翼疯狂翕动。
“有效成分析出!”她抓起一把冰刀,在那团雾气尚未散去前,凌空刮下几粒微不可察的晶体,“是‘悔意结晶’!这玩意儿能中和怨煞!掌柜的,数据变了!这铸模里的冤魂不喊冷了,他在……他在等着吃供奉!”
沈观灯站在风口,焦木杖随手拨弄着地上的碎雪,闻言眉头微微一挑。
果然,恐惧只能带来服从,愧疚才是最高级的营销粘合剂。
“夜嚣子。”她没回头,声音里透着股冷静的残忍,“借个火,再借点血。”
夜嚣子二话没说,抬手将那盏幽冥陶灯凑到沈观灯面前。
他伸出琥珀色的食指,在灯焰上一划,指尖瞬间渗出一滴金红色的液体——那不是血,是传灯使灵体凝练出的灯油。
沈观灯捏起一小撮特制的“铃音炭”,撒入那滴灯油之中。
“刺啦。”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旧书页与松香气味的烟雾腾空而起。
沈观灯袖袍一挥,那股烟雾便如一条听话的长蛇,精准地钻入了那个跪地痛哭弟子的鼻腔。
那是她特调的“共情引”,俗称“沉浸式VR体验包”。
那弟子的瞳孔瞬间涣散。
在他那一瞬间被拉长的感知里,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是变成了那个叫“赵二狗”的斥候。
寒冷。
无法形容的寒冷。
就像是被剥光了扔进冰窟窿里,每一寸皮肤都像被钝刀子割。
他的脚已经没知觉了,手里的冰镐重得像座山。
他想倒下,可脑子里有个执念拽着他——不能睡,睡了就见不到翠娘了。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绝望,但他似乎看到了河对岸,有个穿着红袄的女人正踮着脚尖往这边看,那是翠娘。
她嘴张张合合,似乎在喊他回去吃饭,可河水太宽,冰层太薄,他过不去。
他想喊,喉咙却被冻住了,只能用最后一点力气,那把断了尖的冰镐,一下一下敲在石头上。
叮、叮、叮。
翠娘,我回不去了。
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遗憾与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那名弟子的神识。
“啊——!”
他猛然从幻境中惊醒,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冷汗淋漓。
他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那种心痛的感觉太真实,真实到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我立!我立碑!”他疯了一样冲着那枚铸模嘶吼,额头磕在冻土上砰砰作响,“赵二狗!明日我就去赵家村!给你立长生牌位!给你妻儿送终!别敲了!求你别敲了!”
随着这一声撕心裂肺的承诺,他额头上那个原本由金光构成的名字,竟然像烧红的烙铁入水,瞬间转为一种鲜艳欲滴的赤红!
那赤红不再浮于表面,而是深深渗入了他的皮肉,仿佛成了他与生俱来的胎记。
不远处的虚空中,《天命编年》卷轴背面,归寂子的墨笔飞快游走,落下的一行字都带着兴奋的颤抖:
【首例自愿承契达成。
怨气转化为愿力,香火转化效率提升37%。
备注:这才是优质客户。】
沈观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转头,目光投向一直站在阴影里的谢无歧。
谢无歧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手里把玩着那一小截人骨铃舌。
但他接收到了沈观灯的眼神——那是合伙人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有时候,产品推销不出去,是因为客户的痛点还不够痛。
一股无形的威压,以谢无歧为中心,悄无声息地荡开。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神力,而是一种纯粹的、来自上位者的“审视”。
就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忽然发现头顶有一双眼睛,正洞若观火地盯着你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这股威压精准地绕过了那些弟子的肉体,直接作用于他们的神识。
原本就因为熬了一夜而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不听了!我不听了!”
右侧一名弟子突然崩溃,他竟然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向自己的舌头!
既然声音是从骨头里传出来的,那就用更剧烈的疼痛来盖过它!
鲜血狂喷而出,溅了他面前的那枚铸模一身。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那喷溅出的鲜血,在半空中并没有落地,而是被铸模里升起的青烟吸附。
烟雾扭曲、翻滚,竟然在他面前缓缓凝聚成了一个只有三尺高的孩童形状。
那孩童浑身由青烟构成,却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伸出那双烟雾缭绕的小手,轻轻扯住了那名弟子的衣角,仰着头,用一种天真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喊了一句:
“叔叔,我饿。”
那名想要咬舌自尽的弟子彻底傻了。
他嘴里含着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着那个由自己鲜血喂养出来的“鬼童”,心理防线碎成了渣。
“我写!我抄!你要什么我都给!”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沾着嘴角的血,疯狂地在面前的雪地上默写起那本该死的《寒渊铃谱》。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弟子跪了下去。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对着空气磕头,有人疯狂抄写经文试图超度亡魂。
沈观灯漫步在这片充满了哭嚎与忏悔的修罗场中,神情却像是在巡视自家后花园。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团沾着弟子泪水与鲜血的雪,轻轻放入袖中那枚早已准备好的空铃壳中。
“嗡——”
铃壳发出一声极轻的震颤,像是吃饱了的野兽打了个饱嗝。
方圆三百里内,所有清源盟弟子散发出的恐惧、悔意、愧疚,在这一刻都被这枚铃壳贪婪地吞噬殆尽。
“看懂了吗?”
沈观灯走到谢无歧身边,将那枚已经开始泛起温润光泽的铃壳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你们以前收香火,又是显灵又是降灾,累不累?”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群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的修士,轻笑了一声:“真正的香火,从来不是靠打打杀杀抢来的。你得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然后递给他们一块手帕,让他们哭着、喊着,心甘情愿地把供品摆上桌。”
谢无歧垂眸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光亮,似笑非笑:“这就是你说的‘用户粘性’?”
“这叫‘沉没成本’。”沈观灯纠正道,“哭都哭了,血都流了,不供奉到底,他们自己都觉得亏。”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
这风里没有了北境的腥膻与苦寒,反而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却真实存在的烟火气。
沈观灯抬起头,望向远处。
那是清源盟总部的方向。
在那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下,隐约可见一缕极细的青烟,正逆着风,顽强地向寒渊口飘来。
那是第一缕由凡人百姓,在听闻了“寒渊铃声”的传说后,自发点燃的纸钱与线香。
不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求子,只是因为听说了那八千七百个被遗忘在冻土里的名字,心生怜悯,随手的一拜。
这点香火微不足道,但它是一个信号。
市场的口子,撕开了。
“起风了。”谢无歧忽然开口,目光越过沈观灯的肩头,望向更遥远的南方天际。
那里,原本湛蓝的天空正在迅速变暗。
一团呈现出诡异紫红色的火烧云,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向着北境席卷而来。
云层翻滚间,隐隐可见几艘巨大的飞舟破云而出,舟头悬挂着清源盟长老院的赤金大旗。
旗帜烈烈,旗杆顶端,一团白得刺眼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隔着百里之遥,都能感觉到那种要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霸道热浪。
沈观灯眯起眼,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风,轻轻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来了。”她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有客到了,“带着他们的‘净业真火’和老掉牙的规矩来了。”
她转身,焦木杖在冰面上重重一顿。
“准备干活。这把火要是烧得好,咱们幽冥司的估值,哪怕是放在这聊斋地界,也能翻上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