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派对那天,整个小区的人都来祝贺我,礼物堆积如山。
可每吹灭一根蜡烛,就有一个邻居消失。
最后只剩我和满屋礼物时,地下室传来敲门声:
「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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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真正开始之前,窗外的晚霞正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燃烧。
那是六月末的黄昏,厚重、粘稠的暖橙色混着些暗紫,像一块放久了的油画布,被人随意涂抹在天际线尽头。空气滞重,一丝风也没有,小区里那些精心修剪过的香樟树冠纹丝不动,墨绿的叶片边缘镀着一层迟钝的金光。不知哪家忘了收衣服,阳台上晾着的一件白衬衫,袖管软塌塌垂着,像个吊在那里的人。
我盯着那件衬衫,直到眼睛发酸。身后,客厅像一个过度膨胀的气球,正在被喧闹、热气和过于甜腻的奶油香气充满。
“小寿星,看什么呢?”刘婶端着果盘挤过来,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意,苹果肌被腮红衬得红扑扑的,“外头有啥好看的,快来,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呢!”
她身上有股浓烈的油烟味,混着廉价花露水的香,瞬间冲散了我鼻腔里最后一丝来自室外的、近乎铁锈的空气味道。我被半推半搡地转过身。客厅里确实全是人。
不是夸张,是真的,整个小区,或者说,整个“幸福苑”一期还住着人的家庭,似乎都挤进了我家这间不算太宽敞的客厅。空气在吊灯惨白的光线下微微扭曲,视线所及,都是晃动的笑脸,翕动的嘴唇,高举的酒杯,还有孩子们在大人腿缝间尖叫穿梭带起的风。茶几、沙发扶手、墙角,目光所能落脚的一切平面,都堆满了礼物盒子。大的、小的、方方正正的、扎着夸张蝴蝶结的、包装纸在灯光下闪着俗艳金光的……它们堆积着,相互倾轧,像某种色彩斑斓的、沉默的菌类,在这过分热闹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老陈家小子,生日快乐啊!”楼下收废品的张伯嗓门洪亮,他塞过来一个用旧报纸潦草包着的长条形东西,硬邦邦的,带着他手上常年洗不掉的金属和尘埃混合的气味。
“小寿星今天真精神!”隔壁单元的王阿姨,指尖冰凉,把一颗包装粘手的太妃糖不由分说塞进我手心。
每个人都在笑。嘴角上扬的弧度惊人地一致,眼角的纹路挤成一团,但眼球映着吊灯的光,亮得有些渗人。他们拍我的肩,揉我的头发,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话,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嗡嗡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噪音。他们的体温,呼吸,身上的各种气味——汗味、香水味、饭菜味——形成一堵厚实而粘腻的墙,将我困在中央。
妈妈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玫红色连衣裙,嘴唇涂得鲜红,像刚吃过什么带血的东西。她穿梭在人群中,递饮料,分发零食,笑声又尖又利,时不时朝我这边瞥一眼,那眼神亮得异常,像是在确认我是否还在原地。
爸爸则和几个平时并不怎么来往的男邻居围在餐厅角落,低声说着什么,手里端着酒杯,时不时爆发出一种过于洪亮、短促的笑声,笑声一落,表情又迅速沉下去,变得模糊不清。
墙上的挂钟,秒针一下一下跳着,声音在喧闹中几不可闻,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它,像一根细针,很有耐心地戳着我的太阳穴。
七点二十八分。
离蛋糕端上来,还有两分钟。离吹蜡烛,还有……我数了数堆在餐桌中央那个巨型三层蛋糕上的细小彩色蜡烛,二十二根。今天,我二十二岁。
蛋糕是订做的,奶油雪白,缀满了俗气的粉色玫瑰裱花和“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二十二根细细的彩色蜡烛插在顶层,像一小片颤抖的、即将燃烧殆尽的树林。
七点半整。
妈妈拍了两下手,声音刺耳:“各位!各位静一静!我们的小寿星要许愿吹蜡烛啦!”
喧闹声像被一刀切断,陡然沉静下来。所有的面孔,带着未褪尽的笑意和一种奇特的专注,齐刷刷转向我。眼神汇聚成有实质的重量,压在我的眼皮和肩膀上。
我被推到蛋糕前。烛光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摇曳,二十二簇小小的、温暖的橙黄火苗,映在那些瞳孔里,跳跃着。空气似乎更粘稠了,甜腻的奶油味底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东西开始缓慢腐败的气味,隐约浮动。
“许愿吧,儿子。”爸爸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点鼓励,又有点别的什么。
我闭上眼睛。
黑暗降临的瞬间,外面那片浓紫猩红的晚霞却仿佛烙在了眼皮内侧。客厅里真安静啊,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轰鸣,还有……还有另一种声音。很轻,很有规律,像是……指甲,或者别的什么更硬的东西,在一下下刮擦着木头。
是从楼下传来的吗?还是只是我耳朵里的幻响?
愿望……我该许什么愿?逃离这里?让这一切恢复正常?还是……
“好了吗?”妈妈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带着热烘烘的气息。
我猛地睁开眼。
那一圈紧紧围着的脸上,笑容似乎定格了,烛光在他们眼珠里静止不动。我吸了一口气,肺部却感觉不到多少空气。我俯身,吹向最近的那根蜡烛。
“噗。”
一声轻响。那根蓝色的蜡烛灭了,一缕极细的青烟笔直升起,随即在停滞的空气里散开,留下一股淡淡的焦油味。
几乎同时——
“哎哟!”刘婶忽然低低叫了一声,手里的半杯橙汁晃了出来,泼在她的花裙子上,“瞧我这笨手笨脚的……我去厨房擦擦。”
她嘟囔着,脸上还挂着笑,转身挤出人群,朝厨房走去。胖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转角。
人群自动合拢,填补了她留下的空隙。蛋糕上的烛光少了一簇,暗了一小块。
“继续,继续呀!”王阿姨催促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我定了定神,吹向第二根,黄色的。
“噗。”
细烟升起。
“啊,我手机是不是响了?”站在王阿姨旁边的李叔,那个总爱在小区花园里打太极的退休会计,忽然摸了摸口袋,侧耳听了听,“好像是我闺女找我,我出去接一下,你们继续,继续啊!”他冲大家歉意地点点头,也转身,朝大门走去。他的脚步有点急,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啪嗒”声。大门开了,又关上。带进来一丝外面温热停滞的空气,很快又被室内的浑浊吞没。
蜡烛只剩下二十一簇火苗了。
一种冰冷的麻痒感,开始顺着我的脊椎慢慢往上爬。我看着那些笑脸,那些在烛光摇曳中显得有些明灭不定的脸。他们的笑容依旧,甚至更热烈了些,拍着手,齐声唱起走调的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在拥挤的客厅里回荡,撞在墙壁和堆满的礼物盒上,显得有些空洞。
第三根,绿色的。
“噗。”
“我想起炉子上还炖着汤!”三楼总爱打听别人家事的孙奶奶拍了一下大腿,“得回去关火,不然该干了!你们玩,你们玩!”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地往门口挪,差点被地上的一个礼物盒绊倒。
第四根,红色的。
“噗。”
“孩子该喂奶了,我回去瞅瞅。”年轻的妈妈小赵抱歉地笑笑,抱着一直安静得有些异常的婴儿,也离开了。
第五根,紫色的。
第六根,橙色的……
“噗。”“噗。”
每一声轻响,都伴随着一个邻居突兀的退场理由。擦衣服的,接电话的,关炉火的,喂孩子的,下楼买烟的,出去透口气的……理由五花八门,合情合理。他们的离开悄无声息,迅速被其他人的身影和继续高昂的生日歌声掩盖。没有人对他们的离去表示真正的惊讶或挽留,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都牢牢锁定在蛋糕,在蜡烛,在我身上。
蛋糕上的火苗,一簇一簇地减少。
客厅里的人数,也在以同样的节奏减少。
可我周围的空气并没有因此变得宽松。相反,那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剩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站得更近了,他们呼吸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和脸颊上,温热,却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的眼睛在越来越稀疏的烛光映照下,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我,盯着我的嘴唇,盯着每一次我俯身吹气的动作。
爸爸妈妈站在我两侧,靠得很近。妈妈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我的后腰上,冰凉,隔着薄薄的t恤料子,我能感觉到她手指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爸爸则抿着嘴,下颌线绷得很紧,目光低垂,看着蛋糕上越来越少的蜡烛,仿佛在数数。
第十根。
第十五根。
第二十根……
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每一次开关的间隙,都能瞥见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脚步声远去,什么都没有,只有门轴转动时干涩的“吱呀”声,像一声声短促的叹息。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根蜡烛了。
一根白色的,插在蛋糕正中央,巧克力牌“乐”字的旁边。火苗此刻显得格外明亮,兀自摇曳着,在已经空旷了许多的客厅里,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客厅里,也只剩下三个人了。
我,妈妈,爸爸。
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还在,色彩斑斓,沉默地占据着大部分空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座座微缩的荒诞坟茔。餐桌上吃剩的零食盘子狼藉一片,几张椅子被撞得歪斜。空气中混杂的气味更加复杂难言,甜腻之下,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似乎浓了一点点。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连那恼人的秒针跳动声也听不见了。
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靠得极近。妈妈搭在我后腰的手收紧了,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爸爸终于抬起眼,看向我,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期盼,有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最后一根了,儿子。”妈妈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颤音,“吹吧。”
她的嘴唇鲜红,在苍白脸颊的映衬下,红得刺眼。
我看看她,又看看爸爸。爸爸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的目光落回那根白色蜡烛上。火苗跳动着,映在我瞳孔里。我最后一次吸气,胸腔里却像堵满了湿棉花。然后,我吹了出去。
“噗。”
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开。
白色蜡烛灭了。
整个客厅,彻底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远处厨房透过来一点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和礼物堆庞大而扭曲的轮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我眨眨眼,适应着黑暗。然后,我看向左边。
妈妈刚才站立的地方,空了。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廉价香水混合着厨房油烟的味道。
我猛地转向右边。
爸爸也不见了。他手里端过的那个酒杯,放在旁边的餐桌上,杯底还剩一点琥珀色的残液,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都……消失了。
就像之前消失的每一个邻居一样,没有声音,没有征兆,就在我吹灭最后一根蜡烛的瞬间,不见了。
巨大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漆黑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粗重而不受控制的喘息,在过分安静的、空旷的客厅里被放大,回荡。
我一个人站在堆积如山的礼物中间,站在杯盘狼藉的生日派对残局中央。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浓黑如墨,不透一丝光。那件白衬衫,还吊在对面楼的阳台上,成了一个模糊的、惨白的剪影。
结束了?
都走了……因为我吹灭了蜡烛?二十二根蜡烛,二十二个人……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胃部一阵抽搐。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小腿撞在一个硬物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凉气。低头,是一个巨大的、扎着金色丝带的礼物盒。
礼物。
满屋子的礼物。
它们还在。沉默地,拥挤地,存在着。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鲜艳的包装纸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阴郁的色调。它们占据着每一寸空间,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唯一剩下的、手足无措的接收者。
我该做什么?报警?说所有来参加我生日派对的人,在我吹灭蜡烛后一个接一个消失了?谁会信?
或者……看看这些礼物?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仿佛这些盒子本身,就是答案,就是终结,或者是……另一个开端。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摸向刚才撞到我的那个金色大盒子。丝带光滑冰冷。我用力一扯。
“嘶啦——”
包装纸破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尖锐得刺耳。
就在我即将揭开盒盖的瞬间——
“咚。”
一声闷响,从脚下很深的地方传来。
我动作僵住,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咚。”
又一声。更清晰了一些。沉闷,结实,像是用拳头,或者……额头,在撞击厚重的木板。
声音的来源……是地下室。
我家有一个地下室。入口在厨房后面,一扇总是锁着的、厚重的木门。里面堆放着父母从来不让我碰的旧物,妈妈说那是杂物间,潮湿,有老鼠,不许我下去。
“咚。”
第三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固执。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耳朵极力捕捉着那黑暗深处传来的任何动静。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不是撞击声。是……说话声。
隔着厚厚的地板和门板,声音模糊,扭曲,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钉子,刮擦着我的神经:
“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