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
力道很轻,像是风里的一根线,随时会断。但他没松。
杜清漪低头看他,喉咙动了一下。她没擦脸,也不知什么时候流的泪,只觉得脸上湿,冰凉。她轻轻点头,声音压到最低:“我不走,哥,我在这儿。”
她慢慢坐下,把他的手放进自己袖子里。她的体温不高,但也比他暖。他的手指发青,指尖凉得像铁。
油灯灭了。屋外天色仍是黑的,窗纸透不出光。药罐还在炉上坐着,火小了,咕嘟声断断续续。她没去添柴。屋里够亮,够看清他的脸。
她盯着他额角那道疤。小时候他为护她,被碎瓦划的。那天村子起火,他背着她跑,路上摔了一跤,头撞在石头上。她记得他趴在地上咳血,一只手仍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你还记得吗?”她开口,声音哑,“那晚你背我出村,我摔下去一次,你回头就扑过来抱我。马车来的时候,你追着跑,嗓子喊破了……后来他们说你死了。”
她停住,吸了口气。眼眶又热起来。
“我在黑屋里绣蝴蝶,一针一针,不敢少。他们说少一针,饿一天。我就算饿晕,也不敢停。可我心里一直想,你要是活着,总会来找我。我就靠着这个活下来的。”
她抬手,用袖子蹭了下眼角。动作很轻,怕惊动他。
“十年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可昨天你站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是梦。我摸你腕上的刺青,是真的。你腰里的铜锁,也是真的。你抱着我的时候,心跳那么重……我知道,这不是梦。”
她的手慢慢滑到他左臂,隔着被子轻轻按了一下。那里包着布,底下是伤。她知道这伤有多深。昨夜老郎中拔针时,血从针孔里渗出来,滴在床单上,一片一片。
“这次换我守你了。”她说,“你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现在我也说一遍:只要你还喘气,我就绝不离开。”
她俯身,拿湿布擦他嘴唇。干裂的地方有血丝,她不敢用力,只一点点润开。擦完,她把布放回水盆,水已经浑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发烧,他在井边打水,一趟一趟提上来,给她敷额头。她迷糊中喊冷,他就脱下外衣裹她,自己冻得发抖。那时候他才十三岁。
“你总比我强。”她低声说,“你能找我十年,我不行。我被困在屋里,连逃都不敢想。可你来了。你打倒那些人,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我。你叫我‘清漪’,叫得那么稳,好像我们只是分开了一天。”
她的肩膀开始抖。她没忍,也没躲。眼泪掉下来,落在他手背上,一滴,两滴。
“我对不起你。”她说,“你要找我,是因为我丢了。可你拼命找,我却差点信了他们会让我死。我要是早一点相信你还活着,是不是就不会让他们折磨那么久?”
她没等回答。她知道不会有回答。
但她继续说。
“你受伤那次,是我第一次看你倒下。你站着都能睡着,就为了盯住门口。我看着你流血,心里恨自己没用。可现在我能帮你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绣花的人了。我会认药,会扎针,能打倒冲我来的贼。你教我的事,我都记着。”
她抬头看窗外。灰了,但没亮透。鸡叫了一声,很远。
“天快亮了。”她说,“你熬过了最险的时候。老郎中说你能醒,只是时间问题。我就在这儿等。你不睁眼,我不走。”
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凉的。她用体温暖它。
“你还记得咱家后院的树吗?你说等我长大,要在那棵树下给我办嫁妆。我说不要嫁人,要跟你过一辈子。你笑我傻。可我现在还是那句话。”
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不想再丢下你了。这辈子都不想。”
她低头,额头轻轻抵在他手背上。闭了下眼。太累了。眼皮沉得像压了石头。但她不敢睡。她怕一闭眼,他就没了动静。
她睁开,继续看他。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
她立刻坐直。
他没醒,但呼吸变了。原来平稳,现在浅了些,像梦里听见了什么。
她握住他的手,更紧。
“你听得见我,对不对?”她说,“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刚才抓住我,不是做梦。你是知道我在,才不肯松的。”
她另一只手抚过他胸口。硬物还在,是铜锁。她没拿出来,只按了一下。
“半块铜锁,我藏了十年。他们搜过多少次,都没找到。我把它缝在衣领里,贴着脖子。冷的时候,它也暖。因为是你留下的。”
她靠回椅背,但没松手。
“你别急着醒。你累,我也累。我们都在喘口气。等你有力气了,再睁眼。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她数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百下。两百下。
她的头又低下去,抵在床沿。手仍握着他。
窗外,灰白的光铺进来,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一只飞蛾扑向炉火,在空中打了两个转,落进药罐边的灰里。
杜清漪的手指突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