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指突然松了。
刀柄从他掌中滑落,砸在床板上发出闷响。他的手垂到身侧,指尖抽动了一下,再没力气抬起来。
杜清漪立刻察觉。她正坐在床沿,一手搭在他腕上测脉。那脉搏跳得极慢,像被什么压着,断断续续。她抬头看兄长的脸,脸色发青,嘴唇干裂出缝,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把湿布换下来,浸进水盆再拧干,重新敷上去。水已经温了,她又去倒了一碗热水混进去。她的动作很快,但手在抖。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门外守着的药童吓了一跳。
“去请老郎中。”她说,“现在就来。”
药童点头要跑,她又补了一句:“带针、艾条、三七粉,还有牛黄散。快。”
药童转身冲向后院。杜清漪关上门,走回床前。她把杜守拙的手塞进被子里,发现他整条左臂都在发烫。包扎的布条边缘渗出血丝,颜色发黑。
她解开布条,伤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中间一片紫黑,像是血流不动了。她不敢碰,只用干净棉布轻轻擦掉渗出的血。
不到一盏茶时间,门被推开。老郎中走进来,背着一个旧药箱。他没说话,直接走到床边,放下箱子打开。
他先翻开杜守拙的眼皮,看了眼瞳孔。又伸手搭脉,三根手指按在手腕上,不动。屋里很静,只有火炉上药罐咕嘟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开口:“旧伤瘀阻经络,新创破血溢脉。血不行则气逆,气逆则心衰。再晚半个时辰,人就没了。”
杜清漪站在一旁,没应声。
老郎中从箱子里取出银针盒,打开。九根长短不一的针排成两列。他拿起最长的一根,在灯焰上过了一下,又用酒精棉擦过。
他刺入曲池穴。针尖没入半寸,杜守拙的手指猛地一弹。老郎中不动,继续下针。合谷、内关、膻中,每一针落下都极准,没有半分迟疑。
第九针扎进百会穴时,杜守拙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咳。他没睁眼,但胸口起伏变大了些。
老郎中收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打开另一个小瓶,倒出些褐色粉末,放进碗里,加温水调成糊状。他托起杜守拙的头,一点点灌进去。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点,杜清漪拿布擦掉。她盯着兄长的脸,看他吞咽的动作有没有恢复。
半个时辰后,老郎中再次搭脉。这次脉象沉缓,虽弱但有节律。他点点头:“命保住了。”
杜清漪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扶住床沿才站稳。
“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老郎中收拾银针,“元气大损,脏腑未复。能不能醒,要看他自己。”
“还要做什么?”
“我开方,每日两剂汤药。前三天不能离人,防他半夜厥逆。若发热,立即施针。我会留下一名药童轮值。”
他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提笔写药方。字迹工整,药名排列有序:当归、黄芪、川芎、红参、炙甘草……共十二味。
写完递给她。杜清漪接过,看了一眼,折好收进怀里。
老郎中合上药箱,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您刚才用的是‘通络九针’?”
老郎中脚步一顿,没回头:“江湖早没了这门手艺,只是野路子。”
“可我见孙大夫用过相似的法子,但他只能扎五针。”
“孙大夫?”老郎中冷笑一声,“他只学了皮毛。真正的九针,是军中医官传下的活人术。”
他说完推门出去。风从门外吹进来,烛火晃了一下。
杜清漪坐回床边。她重新摸杜守拙的脉,确认还在跳。她把他的手放进自己袖口暖着,另一只手握住他右手。
他的手掌满是茧,虎口有旧刀痕。她记得小时候他总用这只手牵她过桥。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药童端着煎好的第一剂药来了。她接过碗,试了温度,放在床头小桌上。
她不想叫醒他。他知道她在这里就够了。
她低头看他脸。额角的疤还在,眉心皱着,哪怕昏迷也不放松。她用拇指轻轻抹平那道纹。
药童问:“要我守着吗?”
她摇头:“你去休息。这里有我。”
药童退下。她把油灯芯拨亮一点,屋内光线清楚了些。她看见床头柜上有半块铜锁,是他一直贴身带着的。她拿出来,和自己袖中的那一半并在一起。
没拼。
她放回去。
她重新检查他左臂的伤口。老郎中走前换了药,涂了一层黑色膏体,说是化瘀生肌的秘方。她不敢碰,只盖好被子。
她的手碰到他胸口。那里有一块硬物,是铜锁的另一半。她停了一下,收回手。
窗外天色微明。鸡叫第三声。
她掐了下虎口,保持清醒。她知道不能睡。一旦闭眼,可能就错过他出事的瞬间。
她盯着他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平稳。她数着,一百下,两百下……
忽然,他喉间又是一声轻咳。她立刻抬头。他没醒,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话。
她俯身靠近:“哥?”
他没反应。
她把手贴在他额上。温度降了,不烫手了。
她松了口气,靠回椅背。肩膀酸得厉害,但她没动。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两手之间。
他的手指很冷。
她搓了几下,再放回被子里。
外面有人敲门。她警觉地抬头。
门开一条缝,药童探头:“孙家送来粥和鸡蛋,放门口了。”
她点头:“放那儿就行。”
门关上。她没去拿。她哪也不能去。
她重新坐下,继续盯着他脸。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
他没睁眼。
她缓缓吐气。
油灯烧到底了,火光闪了两下,灭了。
屋内暗下来。
她没动。
远处传来第四声鸡叫。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有泪,已经干了。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过的。
她只知道,他还活着。
她把头靠在床沿,一只手仍握着他。眼睛睁开,不敢闭。
天快亮了。
她听见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灰白的光从窗纸透进来。
她眨了眨眼,视线有点模糊。
她用力睁大。
就在这时,他右手突然收紧,一把抓住她手腕。
她立刻停下所有动作。
他没睁眼,嘴微张,吐出两个字: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