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才舍不得打我呢。若真动了手,必是大姐姐回来,老太太眼里再没我们了。岂止是我,只怕这些孙子孙女都要靠后,单疼大姐姐一个了!
说着朝站在一旁的宝玉招手:
宝玉快来讨老太太欢心,仔细往后不疼你了!
满屋笑声中,元春也招手唤宝玉近前,握着他的手细细端详,眼中又泛起泪光:
好孩子,果然长大了,越发俊秀了。
凤姐儿暗自抿嘴。宝玉虽不丑,但要说俊秀,比起凌策可差远了。她忽觉诧异,如今竟总拿凌策作比,而非贾琏。
宝玉对这位长姐印象模糊。幼时虽得元春照料,奈何年岁太小,兼之天性凉薄,对年长许多的姐姐并不挂怀。
王夫人拉着宝玉坐在自己与元春中间,叹道:
今儿总算一家团圆了。这些年总梦见你在宫里......
贾母打断道:
快别说这些。凤丫头,你们几个都来见过大姑娘。
原来元春入宫时,这些媳妇都未过门,连尤氏那时还未给贾珍做妾。众人见礼毕,贾母便命尤氏、可卿、凤姐儿、李纨去备宴,又屏退丫鬟,这才蹙眉问道:
怎的突然封了乡君?自长公主之后,何曾有过女子封爵?皇上可说了缘故?
下首贾政捻须笑道:
必是元春侍奉老太妃尽心,蒙老太妃垂爱,圣上才赐此恩典。真真是皇恩浩荡。
贾母嘴角微动。元春温言道:
父亲说得是。女儿因在老太妃跟前伺候,幸得老太妃怜爱,太上皇与皇上看老太妃情面才给了封号。原说才疏德薄不敢受,可太上皇念及贾家祖上功勋,两门三国公的威名,说这封赏也是告慰先祖,女儿这才叩谢皇恩。
贾政听得连连点头。一旁贾赦却坐不住了,起身向贾母行礼:
母亲,儿子想起东院还有事,先告退了。
贾母面色微沉,随即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邢夫人见状如坐针毡,生怕被迁怒,低头不语佯装透明。
元春牵着宝玉的手温言细语几句,忽而抬眸问道:老太太,听闻凌家小侯爷也在府上?
王夫人含笑应道:早间已遣人去前院知会了。因随行宫人众多不便相见,说待会儿私下拜见。
元春略带无奈地望向王夫人,柔声道:按礼本该我去拜见才是。凌家何等门第?八进士、双状元加探花,满门忠烈。老侯爷鞠躬尽瘁病逝任上,小侯爷更是少年俊杰,我怎敢托大?
贾政闻言开怀笑道:策儿确是英才,不过你也不必见外,往后都是一家人......
探春听得耳根通红,众姊妹皆掩唇轻笑。元春略加思索便明就里,欣然道:若真如此,确是喜事一桩!
贾母见元春始终未提封号之事,反频频问及凌策,心下已然了然。试探道:宴席将开,不如请策儿过来一见?
元春浅笑颔首,看似寻常。贾母却暗叫不妙,这封号恐怕另有隐情。
凌策院中,
晨练毕的少侯爷正沐着暖阳沉思,忽闻凤姐脚步声渐近,狡黠地闪至门后。
凤姐方跨入院门,凌策猛然跳出怪叫,惊得她险些魂飞魄散。定睛看清后,凤姐抚胸嗔怒:作死的小猢狲!多大的人了还这般顽劣!
凌策朗笑道:听你步履沉闷,想是心事郁结。这一吓可舒坦些?
凤姐怔了怔,啐道:少浑说!纵有天大的事,岂是吓唬能解的?我来问你,王仁的赌债......
凌策挑眉:你从何处得知?
休管这些,你真把赌债清了?
嗯,正好用二皇子的人情抵了。二婶莫恼。
凤姐呆立半晌,苦笑摇头:我恼什么?你这是在救我兄弟。原还愁这笔债如何填补......
凤姐儿望向凌策,欲言又止。简单道谢显得生分,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情意。
凌策会意,含笑摆手:二婶子不恼我就好,原本还担心您生气呢。这事不必介怀,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凤姐儿无奈轻叹:话虽如此,终究不能这样算了。往后我慢慢把银钱还你。
我并未动用真金白银,谈何归还?凌策正色道,若二婶子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欠我个人情罢。
这番安排可谓用心良苦。凤姐儿性情刚烈,在这礼教森严的世道里,凌策处处为她考量,生怕伤了她的体面。如今好不容易拉近距离,岂能让银钱坏了情分?
凤姐儿心中百味杂陈。自家丈夫平白污她清白,倒是外人这般体贴。忽觉万事皆空,意兴阑珊道:也罢,就依你所言。对了,大姑娘回府了,宴席将开。
凌策察觉异样,温声询问:二婶子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凤姐儿勉强摇头:无碍,我先去张罗了,你记得准时赴宴。说罢匆匆离去,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凌策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暗自思忖:莫非与贾琏起了争执?这本是他乐见的,却不愿见凤辣子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往日里纵是再累再委屈,她也总是神采奕奕,何曾如此消沉?
晴雯?
来了,爷有何吩咐?
小丫鬟匆忙赶来,面上犹带倦色。
凌策见状笑道:无事,你去歇着吧,记得用些点心再睡。
晴雯顿时羞红了脸,以为主子存心戏弄,娇嗔道:爷尽会取笑人!等袭人回来,您找她顽去!
两个一起岂不更好?凌策促狭道。
晴雯羞得跺脚跑开,暗下决心再不理会。凌策整了整衣冠,打算寻平儿问个究竟。
行至半路,遇见鸳鸯领着个丫鬟迎面而来。鸳鸯行礼道:侯爷,这位是大姑娘的贴身侍女,奉姑娘之命来请您。
那丫鬟盈盈下拜:奴婢抱琴见过侯爷。姑娘刚回院歇息,特命奴婢来请侯爷过去。
凌策讶然:请我?
我去大姐姐那儿?
他并非因身份顾虑才这么问,而是觉得元春刚回府,两人素未谋面,贸然去她院子见面不太妥当,理应在老太太院里相见才是。
鸳鸯抿嘴轻笑道:
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凌策会意点头,转向抱琴说道:
有劳抱琴姑娘带路。
侯爷折煞奴婢了,您唤我名字就好。侯爷请随我来。
琴韵阁内,
元春指尖轻抚屋内陈设,神情恍惚。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原以为无论是为妃还是做女官,此生都要老死宫墙之内。
没曾想竟能在这个年纪出宫,还得了乡君封号。但她心知肚明,此番出宫绝非恩典,而是交易!贾家必定为此付出了代价。
老太太这次是真着了道。这位小侯爷费尽周折将我出宫,究竟图谋什么?
正思忖间,听得抱琴通传:
姑娘,侯爷到了。
快请。
凌策进门便见一位气度雍容的女子端坐堂中,暗忖这般母仪天下的气度,便是做皇后也当得起。那通身的气派,令人不由生出敬畏之心。
不过......他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我这人偏生最爱以下犯上。
元春院中,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试探。
元春起身行礼:
见过侯爷,请上座。抱琴,看茶。
凌策落座笑道:
大姐姐何必见外?我在府上叨扰多时,早就是自家人了。往后相处时日还长,这般客套反倒生分。
元春轻摇团扇:
礼不可废。若都随心所欲,朝廷法度、伦理纲常岂不成了虚文?
凌策朗声一笑,目光灼灼道:
大姐姐特意唤我过来,想必有话要问?
元春神色自若:
不过尽地主之谊罢了,侯爷多心了。
好个滴水不漏!凌策拊掌赞叹,大姐姐在宫中这些年当真历练出来了。其实不必如此防备,我若对贾家存心不良,又何必大费周章助你出宫?
元春眸光骤冷:
珍大哥的死......与你有关?
凌策心头微惊,暗叹这女子心思缜密。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抽丝剥茧,往后言语须得更谨慎些。
大姐姐此话从何说起?
侯爷既说是费尽心机助我出宫,可老太太分明是以东府变故为由,才求得太上皇开恩......
哈哈,大姐姐未免太多心了。这事确实与我有些关联,毕竟那人是在核对账目和测量田亩时被管家们害死的,而这些事务正是由我发起的。
小侯爷在刻意回避我的疑问?
并非回避,只是坦诚相告。人与人之间多些信任岂不更好?
元春一时语塞,心想若真有信任可言,又何必深夜邀你前来?方才那番猜测也不过是灵光乍现,并无确凿证据指向凌策所为。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凌策的真实意图,再谋划贾府前程。与家族存亡相比,眼前这些琐事都不足挂齿。
小侯爷既承认是你设计让我出宫,究竟所为何故?
这是元春最困惑之处。她从不似凤姐那般将凌策视作孩童,而是当作真正的对手来对待。
凌策指尖轻叩茶盏,淡然一笑:大姐姐慧眼如炬,我便直说了。以我这些时日在贾府的见闻推断,若再不插手干预,不出三五年,贾府必将面临满门抄斩之祸!
元春闻言色变,身旁的抱琴更是失声惊呼。元春闭目平复心绪,对抱琴吩咐道:去院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方才所言半句不许外传。
待抱琴退下,凌策饶有兴致道:倒是主仆情深......
元春唇角微扬:小侯爷有所不知,她三岁起便伴我左右,那时哪懂伺候人?说是与我一同长大也不为过。入宫后多亏她周旋,我才数次化险为夷。即便不信自己,我也信她。
凌策颔首表示理解。世家大族素来有为子弟挑选伴读的传统,这些心腹自幼与主子同吃同住,所受栽培非寻常婢女可比。他们的命运与主子休戚相关,抱琴正是从众多人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元春亲自为凌策续茶,眼含深意:小侯爷此言未免危言耸听。贾府虽不及先祖显赫,但余荫庇佑百年应当无虞,怎会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