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警的哨声与杂沓的脚步声远去,僻静小巷重归死寂,只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那些黑衣人的冰冷煞气。陈栓子迅速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如同受惊的旅鼠,悄无声息地没入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木箱与烂菜叶的污水横流的小弄堂。
“陈世昌的手伸得太快了!”阿勇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我们刚下船,脚跟都没站稳!”
沈逸尘靠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微微喘息,方才对峙时强提的气势牵动了未愈的伤势,脸色更显苍白。他闭目凝神片刻,沉声道:“不是巧合。我们的行踪,恐怕在靠近沪市时就已经暴露。码头、航道,甚至……那艘船本身,都可能布有他的眼线。”
婉清心中一凛,想起玉簪之前警示的破碎画面。陈世昌的势力,比他们离开时更加盘根错节,无孔不入了。
“原来的联络点不能去了。”陈栓子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果断道,“得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先把逸尘少爷的伤稳住,再从长计议。”
绝对安全的地方?在这座被陈世昌阴影笼罩的城市,何处才算安全?
婉清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和地点,最终,一个身影定格在她脑海中——苏锦娘!那位曾在她最艰难时伸出援手,以排版室为掩护,暗中支援抗日活动,心思缜密、背景神秘的报馆女编辑。她的据点位于租界,相对独立,且她本人与陈世昌并非一路人。
“去租界,找苏锦娘。”婉清迅速做出决定,“她或许能提供帮助。”
众人没有异议。当下,由熟悉沪市地形的陈栓子带路,他们避开主干道,专挑七拐八绕的里弄穿行,如同在迷宫般的城市血管中潜游。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留意着身后的尾巴和前方的每一个路口。
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租界边缘。与华界的混乱喧嚣相比,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街道相对整洁,梧桐树影婆娑,巡捕房的印度巡捕抱着枪懒散地站在路口,偶尔有挂着外国旗的汽车驶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按照记忆中的地址,他们找到了一栋位于僻静街道、有着暗红色砖墙和雕花铁门的老式公寓楼。这里,就是苏锦娘的秘密据点之一,表面上是几家小报的联合办事处。
陈栓子上前,按照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叩响了门上的黄铜兽环。
片刻后,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阴影中扫视门外。
“找谁?”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找苏编辑,送排好的清样。”陈栓子报出暗号。
里面沉默了几秒,随后是门闩拉动的声音。铁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工装、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年轻男子。他目光扫过门外略显狼狈的众人,尤其在昏迷的沈逸风和脸色苍白的沈逸尘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侧身让开:“快进来。”
众人迅速闪身而入。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暂时隔绝。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门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一条狭窄的木楼梯通向二楼。
“苏姐在楼上等你们。”年轻男子低声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重新回到门后阴影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卫。
婉清心中稍定,苏锦娘似乎预料到他们会来?她搀扶着沈逸尘,与陈栓子等人对视一眼,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二楼是一个打通的大开间,靠墙立着几排高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和文件夹。中央是几张拼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面散落着稿件、校样和几台老旧的打字机。这里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忙碌而略显凌乱的编辑部。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投向临窗的那张红木书桌时,却不由得一愣。
书桌后坐着的,并非预想中干练飒爽的苏锦娘,而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校样仔细阅读,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文尔雅、却让人看不出深浅的脸。
“各位,辛苦了。”男子放下校样,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婉清和沈逸尘脸上,“苏编辑临时有要事外出,特意嘱咐我在此等候,招待诸位。”
婉清的心猛地一沉。苏锦娘不在?而且,眼前这个陌生男子……
“阁下是?”陈栓子上前一步,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已做好了随时拔枪的准备。
“鄙姓文,文若海,是苏编辑的……合伙人。”男子笑容不变,语气从容,“诸位的情况,苏编辑已大致告知。请放心,此地绝对安全,诸位可在此稍作休整。”
他说话滴水不漏,态度无可指摘,但婉清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与其儒雅外表不符的锐利与审视。而且,苏锦娘为何偏偏在他们到来的关键时刻“临时外出”?还留下一个从未听她提起过的“合伙人”?
沈逸尘轻轻捏了捏婉清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上前微微颔首:“有劳文先生。不知苏编辑何时能回?”
文若海推了推眼镜,歉意地笑了笑:“这就不太清楚了。苏编辑行事向来有她的章法。不过她交代了,务必照顾好诸位。楼上有几间空房,诸位可以洗漱休息,食物和药品稍后会送来。”
他表现得极为周到,甚至主动引他们去看房间。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早已准备多时。
然而,越是如此,婉清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指尖轻轻拂过发间的玉簪。玉簪依旧温润,并未传来明显的警示,但那种如芒在背的不适感却挥之不去。
他们被引入二楼角落的两个相邻房间。房间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窗户对着楼后的窄巷,视野受阻。
文若海安排好一切,便礼貌地告辞下楼,说是去催促食物和药品。
门一关上,陈栓子立刻压低声音:“林姑娘,逸尘少爷,我觉得不对劲。这个文若海,不像普通的文人,他手上有关枪磨出的老茧,脚步沉稳,是个练家子。而且,苏锦娘从没提过有这么个合伙人!”
阿勇也点头附和:“我也觉得他看人的眼神,像在掂量货物。”
沈逸尘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向楼下那条寂静的窄巷,目光沉凝:“这是个陷阱。或者说,我们踏入了一张早已织好的网。”
婉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苏锦娘可能出事了,或者……她本身就有问题。但更大的可能是,陈世昌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这个文若海,是他的人。”
“那我们怎么办?马上离开?”阿勇急道。
“现在离开,恐怕外面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陈栓子脸色难看,“他们故意放我们进来,就是要瓮中捉鳖!”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刚脱离归藏的险境,又落入人间的罗网,这种无力感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沈逸风,在角落的床铺上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沈逸尘走到床边,蹲下身,仔细探查了一下沈逸风的情况,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情况很糟糕,墟能反噬加上某种禁制,神魂濒临溃散,强行搜魂恐怕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加速他的死亡。”
线索,似乎又断了。
婉清看着沈逸风那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又想到楼下那个深不可测的文若海,以及不知所踪、吉凶未卜的苏锦娘,心中一片冰凉。
他们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看似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实则每一步都在猎手的算计之中。
“不能坐以待毙。”沈逸尘站起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属于强者的心智已然回归,“既然他们想‘招待’我们,那我们就看看,这鸿门宴上,到底摆的是什么酒。”
他看向婉清,目光交汇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试探,在这看似绝境的陷阱中,寻找那一线可能的生机。而关键,或许就在那个神秘的文若海,以及……这栋看似平静的公寓楼里,隐藏的其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