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让团队沉溺于等待的焦虑中,而是立即着手推动几项在调研期间就已看出端倪、亟待解决的具体工作。
首先是对协作网络的“精耕细作”。根据调研中暴露出的部分协作点管理水平参差不齐的问题,我要求赵经理牵头,制定并立刻推行《“茶煮匠”协作养殖点标准化管理升级方案》。方案的核心是“技术下沉、管理上线、风险共担”。
技术下沉:从各基地抽调最优秀的技术员,组成“飞行指导队”,定期、不定期地对所有协作点进行巡回检查和技术辅导,确保标准不走样。
管理上线:设计了一套简明的、适合农村文化水平的日报表制度,要求协作点每日记录鸡群状况、饲料消耗、异常情况等关键数据,由各片区负责人每周汇总分析,提前发现问题苗头。
风险共担:进一步完善了风险基金的使用细则,明确在遇到区域性疫病或市场剧烈波动时,合作社与农户如何分摊损失,用制度化的方式稳定农户预期,巩固信任纽带。
其次是利用这段相对“安静”的时期,加速食品加工厂的前期筹备。我让陈致远暂时放下质量中心的日常管理,集中精力,带领一个小团队,专注于加工厂的工艺路线设计和关键设备选型。
基于我们之前的讨论,陈致远不再执着于一步到位的先进设备,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务实、分阶段的方案:
一期:以简单的分割、包装、卤煮、罐头生产线为主,目标是快速形成产能,消耗富余鲜品,提升基础附加值。
二期:预留空间,待一期稳定运行、资金和技术积累更雄厚后,再考虑引入更先进的真空包装、低温肉制品加工设备。
三期(远景):作为技术储备,持续跟踪研究鸡精、鸡蛋白粉等深加工产品。
这个“小步快跑、迭代升级”的思路,得到了团队的一致认可。陈致远甚至已经手绘了几张简易的车间布局草图,虽然粗糙,却让未来的蓝图变得清晰可见。
白天忙于实务,夜晚则是我与论文“搏斗”的时间。SAGE系统的例子为我的论述打开了突破口,但我并不满足于此。如何将计算机在军事上的应用,阐述得更具系统性、更符合我国的战略需求?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写满提纲和碎片的稿纸苦思冥想。窗外月色如水,室内灯光昏黄。我尝试着跳出具体的技术应用场景,从更本质的“信息”与“决策”角度来思考。
“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双方决策系统效率和准确性的对抗。”我在稿纸上写下这句话。“谁能更快、更全面地获取信息,更准确地处理信息,并据此做出更优的决策,谁就能掌握主动权。”
那么,计算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不仅仅是单个环节的“加速器”,而应该是贯穿整个指挥、控制、通信、情报(后世所谓的c3I系统)链条的“神经中枢”。它将散落的情报节点连接起来,将模糊的经验判断数据化,将冗长的决策流程压缩……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兴奋。这个“系统”的概念,远比单独描述计算机在雷达预警或弹道计算中的作用,更具高度和说服力。它描绘的是一种作战模式的根本性变革——从依靠指挥官个人经验和分散单元协作的“手工业”时代,迈向依靠数据驱动、系统集成、高效协同的“工业化”时代。
我立刻在论文中增加了专门的一节,暂定为“论计算机系统对未来军事指挥模式的革命性影响”。在这一节中,我着重强调了“信息融合”、“决策辅助”、“体系效能”等概念。
虽然受限于当时的认知,无法使用后世成熟的术语,但我尽力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勾勒出“未来战争是系统与系统对抗”的宏大图景。
这篇论文,在我笔下,逐渐从一份技术应用建议书,升华成为一份关于国防现代化建设思维范式转型的战略建言。
就在我沉浸在论文写作中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了合作社总部——省计划委员会的一位副处长,姓孙。他的到来非常低调,没有惊动地方,直接找到了我。
孙处长四十多岁年纪,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很锐利。他表明来意,说是受省委领导委派,就“茶煮匠”合作社的发展模式,特别是其与农业结合、带动区域经济的做法,进行一些“非正式的、补充性的了解”。
我心中了然,这必然是联合调研的后续,或者说,是更高层面(计委的关注显然更具宏观和战略色彩)开始对我们产生兴趣的信号。我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和坦诚,陪同孙处长参观了总部和附近的一个基地,回答了他的各种问题。
与联合调研组侧重于“合规性”和“社会影响”的考察不同,孙处长的问题更侧重于“经济性”和“可持续性”。
“你们这种‘合作社+农户’的模式,在成本控制上相较于传统散养和国营养殖场,优势具体体现在哪里?”
“你们对未来的市场容量和竞争态势有何预判?”
“你们规划的食品加工厂,其投入产出比预计如何?对地方财政和就业的拉动效应有多大?”
“你们如何看待技术引进与自主创新的关系?”
这些问题非常内行,直指核心。我凭借对合作社情况的深入了解和对未来趋势的把握,尽可能给出了数据翔实、逻辑清晰的回答。在谈到技术引进时,我特意借用了撰写论文时形成的“系统”思维:
“孙处长,我们认为,无论是养殖技术还是未来准备引入的食品加工技术,都不能孤立地看待。我们追求的,不是引进一两样先进设备,而是构建一套能够不断提升、自我优化的管理和技术系统。比如我们的质量管理体系,就是将标准、流程、检测、反馈形成了一个闭环。未来在加工厂,我们同样会致力于构建这样的系统。只有形成了自己的系统能力,才算是真正掌握了发展的主动权。”
孙处长听得很认真,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他最后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微微点头,说道:“韩浩同志,你确实有很多独特的做法和思考。这些情况,我会带回去。”
送走孙处长,我知道,“茶煮匠”这个名字,恐怕已经不仅仅在省农业系统内被讨论了。计委的关注,意味着我们可能进入了省一级经济发展宏观布局的视野。这既是机遇,也意味着未来将面临更严格的审视和更高的期望。
让我感到尤为欣慰的是,在经历了晋西北风波、舆论危机、联合调研这一系列考验后,整个核心团队的气质发生了显着的变化。
李书记不再仅仅是一个敦厚的长者,他变得更加善于从政策和群众工作的角度思考问题,主动承担起了与各级政府部门沟通协调的重任,言语间多了几分沉稳和底气。
赵经理则从最初那个精于算计、有时略显急躁的“掌柜”,成长为一个更具战略眼光的经营者。他开始主动思考品牌的长远价值、产业链的延伸布局,而不仅仅是眼前的订单和利润。
陈致远虽然依旧醉心技术,但他明显更加注重技术的可行性与经济性,他的理想主义开始与现实主义相结合,提出的方案愈发接地气。
杨师傅和他的徒弟们,则将对技术的钻研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一个个都成了养殖和设施维护领域的“土专家”。
更重要的是,一种共同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在团队中悄然形成并固化。我将其归纳为“茶煮匠精神”的雏形:
脚踏实地的务实精神:不尚空谈,用数据和事实说话。
于探索的创新精神:敢于尝试新方法、新模式,不畏失败。
利益共享的共赢精神:始终将合作社、农户、员工、国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对产品质量和管理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
心怀家国的担当精神:将自身发展置于国家和社会需要的大背景下考量。
这种精神的形成,远比赚取多少利润、建设多少基地更为珍贵。它是一个组织能够行稳致远的灵魂所在。
挂了电话,我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良久。窗外,繁星满天,银河浩瀚。
就在孙处长到访后不久,蒋书记的电话再次不期而至。这一次,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言辞间却多了一份凝练与深意。
“你之前寄来的那份关于计算机应用的论文提纲,我仔细看过了,也和一些搞系统工程、国防研究的同仁做了交流。”
我心中一凛,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
“大家的看法不尽相同,”他客观地陈述,如同在学术讨论会上,“有人认为其中观点颇为大胆,甚至超前。但更多的同志认为,思路清晰,尤其是指出计算机在未来军事指挥系统中可能扮演的‘神经中枢’角色,极具前瞻性与战略价值。”
他停顿了片刻,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与深沉:“小韩啊,这篇文章,不要仅仅当作应付学业的论文来写。要把它当成一份真正有价值的战略建言来对待,立论要稳,数据要实,推导要严密的逻辑。完稿后,直接寄给我。或许……它能被送到真正需要看到它的地方,发挥一点作用。有些事情眼下还不便多言,但你需谨记,学术的价值,终将服务于国家的需要。”
蒋书记的话语,如春雨润物,却在我心中激起惊雷。我原以为此文最多在学术圈内激起些许涟漪,但听蒋书记的口气,它竟有可能……进入国家战略层面的视野?
“学生明白了,蒋书记!”我强压下内心的震撼,郑重承诺,“我一定沉下心来,确保文章言之有物,逻辑严谨,不负您的期望!”
获得官方认可后,“茶煮匠”并未急于盲目扩张,而是按照既定方针,将工作重心放在了夯实内功、延伸链条上。
赵经理主导的《协作养殖点标准化管理升级方案》迅速铺开。“飞行指导队”的技术员们马不停蹄,带着统一印制的技术手册和检查表格,深入各个协作点。
起初,一些习惯了粗放管理的农户对每日填报数据颇有微词,但当片区负责人依据数据提前预警了一场潜在的季节性肠炎,并指导他们用极低成本避免损失后,这种抵触便化为了信服。
这套看似繁琐的制度,以其实际效果,开始真正嵌入合作社的肌体,成为风险防控的“前哨”。
食品加工厂的筹备工作也进入了快车道。陈致远带领的小团队,在明确了“分阶段、小步快跑”的战略后,效率惊人。他们不再纠结于那些遥不可及的“国际顶尖”设备,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国内几家技术成熟、性价比高的农机和轻工机械厂。
经过数轮实地考察和技术谈判,一期工程的核心设备——包括自动化宰杀线、真空包装机以及一套定制的中式卤煮设备——已经完成了初步选型和价格谈判。陈致远甚至带回来几份厚厚的设备图纸和工艺流程图,摊在我办公室的地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复杂的线条和参数,讲解着如何布局才能实现最高效的生产流水线。
“浩子,你看,”他眼睛发光,“这条线如果调试顺利,日处理能力能达到五千只!不仅能完全消化我们目前各基地可能出现的鲜品富余,还能承接一部分周边地区的订单。关键是,卤煮产品和真空包装的烧鸡、鸡胗,保质期长,能辐射到更远的市场,甚至可以考虑进入省城的百货大楼!”
看着他被图纸磨出茧子的手指和那股久违的干劲儿,我深感欣慰。这个曾经理想主义的技术狂人,正在将他那份执着,灌注到更加务实且更具商业价值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我的论文写作也进入了最关键的攻坚阶段。蒋书记的嘱托如同高悬的明灯,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白天的实务繁忙,深夜便成了我与思想交锋的战场。
台灯下,稿纸越堆越厚。我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论点,力求在符合当前认知水平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阐述“系统集成”和“信息主导”的重要性。我不再仅仅描述计算机在单个环节的应用,而是试图构建一个逻辑闭环:
从现实痛点出发:分析当前我军在指挥、情报传递、后勤保障等方面可能存在的效率瓶颈和信息滞后问题。
提出核心概念:引入“指挥自动化系统”(我谨慎地避开了后世更成熟的c4ISR等术语)作为解决方案,强调其作为“力量倍增器”的本质。
勾勒系统框架:设想一个由情报收集、信息传输、数据处理、辅助决策、指令分发等子系统构成的扁平化网络结构,并阐述各子系统间如何协同。
论证可行路径:结合国内现有的技术基础(如仿制成功的电子计算机、无线电通讯技术),提出一个“由简入繁、模块化建设、逐步升级”的可行发展路径,避免好高骛远。
展望未来影响:最终落脚于这种系统性变革对军队战斗力生成模式、乃至国家国防安全的深远影响。
写作的过程,也是我自身思想沉淀和升华的过程。我愈发清晰地认识到,我带来的最大价值,或许并非某一项具体的技术,而是这种超越时代的、系统性的思维方式。这篇论文,就是我试图播下的一颗“种子”。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难得片刻清闲,在总部后面的试验鸡舍找到正在记录数据的杨振华。这个年轻人比刚来时黑瘦了些,但眼神更加专注明亮。
“韩组长!”他见到我,连忙放下记录本。
“没事,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我摆摆手,拿起他刚才在写的东西。那不只是简单的数据记录,旁边还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行分析和推测:“……三号圈舍近期饲料转化率略降0.5%,疑与本月阴雨天气频繁,鸡群活动量减少有关?待观察光照时长与温度变化关联性……”
“哦,这个,”杨振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是瞎琢磨,感觉光记数字没啥用,得想想数字背后的原因。”
“琢磨得好!”我由衷赞道,“这才是搞技术的样子。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我顺势考了他几个关于不同饲料配比下鸡群生长差异的问题,他对答如流,甚至能引述之前陈致远提到过的几个营养学原理。我心中一动,想起了正在筹备的食品加工厂。那里未来不仅需要懂设备的人,更需要懂产品、懂研发的人。
“振华,你对把鸡肉做成各种深加工食品,比如罐头、卤味,有什么想法?”我试探着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我觉得大有可为!咱们现在的鸡品质好,但鲜品销售受距离和时间限制太大。如果能做成方便储存和运输的产品,市场能扩大好几倍!而且,不同部位可以开发不同产品,比如鸡爪可以做泡椒凤爪,鸡架可以熬高汤粉……我在农校时,还偷偷去旁听过几节食品加工的课呢!”
看着他侃侃而谈,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我仿佛看到了又一个陈致远式的苗子,只是方向有所不同。或许,该找个机会,让他也参与到加工厂的项目里,接触一下工艺和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