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夏末,六安大别山里起了层薄雾,赵三槐把药篓子往肩上提了提,嘴里念叨着当归、茯苓的名字。他进山采药二十七年了,每道崖都像他手掌的纹路一样熟悉。那天,西边的云堆得乌青,他知道暴雨要来,本想下山,却瞥见陡崖石缝里一株龙胆草——正是他妻子病中缺的最后一味药。
斧凿的痕迹这时才入了眼——那不是天然石窟,是被人废弃的采石场,岩壁上留着整齐的凿痕,像巨大的伤疤。雨越下越急,他往里缩了缩,手指触到一片异样的光滑。
转过身子,他愣住了。
那是尊一人多高的石佛,盘坐在莲花座上,衣裳褶皱如流水,可脖颈以上空荡荡的,头颅不见了。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蛮力砸断的。赵三槐心里一揪,这荒山野岭的,谁把佛像扔在这儿?他凑近看,石质细腻,是上好的青石,风吹雨打竟没怎么侵蚀,怕是有些年头了。
天色越发昏暗,雷在云层里翻滚。忽然一道电光劈开天地,惨白的光瞬间灌满石窟。就在那一刹那,赵三槐看见佛的断颈处,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头颅虚影。
宝相庄严,双目微垂,嘴角含着悲悯的笑。那虚影是半透明的,却清晰得能看清螺髻的每一道纹路。它静静悬在那里,与无头的躯干严丝合缝,仿佛从未离开过。
赵三槐腿一软,跌坐在泥水里。雷声滚过,虚影消散,石窟重归黑暗。只有雨水敲打岩石的声音,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在黑暗里坐到雨停,手脚冰凉。那株龙胆草在药篓里散发着苦香,提醒他妻子的病。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深一脚浅一脚摸下山去,不敢回头。
第二天,赵三槐带着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又上了山。阳光很好,鸟叫声清脆,昨夜的一切恍如噩梦。可当他们找到那处石窟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佛像不见了。
莲花座还在,青石上的水渍未干,可佛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岩壁上只留下昨夜赵三槐就看到的斧凿痕迹,老旧,覆着青苔。年轻人们交换着怀疑的眼神,有人低声说:“三槐叔,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赵三槐没说话,他蹲下身,手指抚摸莲花座中央——那里有一圈浅浅的印子,是佛像底座压出来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泥,像是香灰混合了雨水。他把那点泥土刮下来,包在手帕里。
下山路上,一个后生说起老辈人的传闻:这山里早先有个唐代的小石窟寺,香火盛过一阵,后来战乱,和尚跑了,佛像也陆续被盗割。有人说,佛首是最先被割走的,卖给了山外的古董贩子。
“佛身呢?”赵三槐问。
“说不清,有的说埋了,有的说扔了。”后生挠挠头,“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话了。”
那天夜里,赵三槐梦见了那尊佛。在梦里,佛首的虚影开口了,不是用声音,是一种直接流入心里的意念:“身首分离,百年漂泊。一念执着,困于形骸。”
他惊醒过来,妻子在隔壁咳嗽。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桌上那包泥土上。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天亮后,赵三槐独自进山。他没去那个石窟,而是爬到更高的山梁上,俯瞰那片废弃的采石场。阳光斜照,岩壁上的斧凿痕迹纵横交错,他忽然看出些规律——那些痕迹,隐约勾勒出一尊跌坐佛像的轮廓,巨大,几乎占满整面山壁。佛首的位置,正是昨夜雷光最盛处。
他站在那里,山风呼啸而过,带来松脂和泥土的气息。二十七年了,他在山里寻找草药,治愈身体的病痛,却从未想过,有些伤口不在皮肉上。那尊佛失去了头颅,却因执着于“完整”的形相,困在这荒山百年。它等待的或许不是身首重聚,而是有人看见它,然后放手。
赵三槐想起妻子缠绵病榻三年,他疯了一样寻找各种偏方秘药,仿佛治好她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可也许,他执着的不是她的康复,而是无法面对失去的可能。
他对着那面山壁,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下山时,他把那包泥土撒在了山涧里。回到村里,他依然给妻子煎药,但眼神松动了些。有时他会坐在她床边,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后来村里再没人见过那尊无头佛。只是雷雨夜上山的人偶尔会说,在闪电照亮岩壁的瞬间,似乎看见过一片柔和的微光,像叹息,然后消散在雨幕里。
赵三槐活到很老,始终没对任何人细说那夜的完整经历。只在孙儿缠着他讲山里的故事时,他会摸着孩子的头,慢慢说:“有些东西,看见了,是缘分;看不见,也是。重要的是别让执念把你困在山里。”
他的手很粗糙,有草药的香气,和泥土永远洗不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