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穿过庭院时，廊下铜铃被风拂得发出一阵轻响，叮铃声一串叠着一串，倒真有几分动人。
林老丈走在最前，悄悄侧头看向了几人。
苏慕昭也悄悄观察着他，只见他的目光先钉在沈千山腰间佩剑上，再滑到唐紫烟鬓边银簪，又看了一眼目不斜视的圆慧，最后落在四人靴底，眼神飘忽之间还带着一丝笑意。
“几位刚从码头查案回来？”
他声音沙哑着开口道，
“看几位这个样子，想来是在周头他们死的地方站了不少时辰？”
这话一出，沈千山指尖骤然扣紧剑柄。
他们确实是从码头案发现场直接过来的。
但是，林老丈you e怎么会知道他们查的是水鬼案？
没等他开口，林老丈已扬声喊：
“张妈，温好的姜茶端来，多加姜，给几位驱驱码头的晦气。”
耳房里立刻应了声，脚步轻快地走远了些。
苏慕昭跟在后面，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老者的背影。
他鬓角已全白，背脊却挺得笔直，连转身喊话时的姿态都透着股从容之气。
可不知为何，苏慕昭心里总萦绕着一丝怪异的感觉：
这人似乎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方才那句“贵客”喊得自然，连姜茶都像是提前温在灶上等着的——
仿佛府里的诸多布置与准备，全是为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提前安排好的。
可转念一想，这些事又不足以成为证据：
林老丈在渡口住了三十余年，或许本就心思细，见人装束便知来路，提前温着姜茶也只是待客周全。
苏慕昭暗自压下疑虑，只当是自己多心，面前这位不过是个性格周全的老者罢了。
进了厅堂，林老丈抬手让座：
“乡下地方，委屈几位了。”
众人坐下时，都觉梨花木椅透着股凉意。
张妈端来茶盘，青瓷茶盏里茶汤碧绿，姜香冲鼻，刚抿一口，暖意就滑到小腹——
温度刚好，像是算准了他们进门的时辰似的。
喝了口茶，这时，众人才看清林老丈的模样：
青布长衫发白，领口袖口都是毛边，针脚脱线；
身材瘦得像枯竹，肩背却挺得笔直；
眼窝深陷，眼白泛黄，瞳孔却亮得淬了寒星，只扫过每人脸，沈千山都觉得心口发紧——
那目光像能穿透皮肉，像是自己就这么一下就已经被看得通透。
沈千山稳了稳心神也不多啰嗦了，开口道：
“林老丈，既然您也知道我们是从渡口那地方特意赶过来的，自然也就清楚我们来找您的目的。”
他往前倾身，声音低沉，似乎是想要增强一些自己的压迫感，
“我们查了，您早年在苗地待过，会用草药，还接触过一些不寻常的活计，甚至在半夜还在后院做过一些需要烧灼纸人的法事——您懂巫蛊吧？”
林老丈指尖摩挲着花白山羊胡，没答“懂不懂”，反倒笑了：
“沈公子是说，那三人身上有的死法，并非水鬼所为，而怀疑是我这身老骨头和我这三脚猫功夫所为？”
“林老丈，在下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他霍然起身，手按在剑柄上，死死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老者。
“怎敢怎敢，老朽也不是在开玩笑……”
“渡口就这么大，谁家死了人，怎么死的，老朽自然也是很关注的，也希望能早日捉拿凶手，还给我们临江城安宁。”
林老丈慢悠悠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不过沈公子说的巫蛊，老朽可不懂——”
“苗地待过是真，学的是治风寒的草药，哪懂什么害人的术法？”
“后院烧纸人？那是给拙荆烧的纸钱，她三年前走的，逢初一十五都要烧点。”
“是吗？”
沈千山没坐回去，声音更冷，
“那刘吏死的那晚，上月十五，您在烧纸人？还是在设局杀人？”
“上月十五是拙荆生辰，也是她忌日。”
林老丈抬眼，瞳孔亮得惊人，
“我在府里设宴，请了王监漕、赵把头来喝酒，陪拙荆说说话。”
“从戌时开席到子时散宴，我没离过正厅——”
“家丁伺候添酒，李管家每半个时辰来问一次话，王监漕喝多了还靠在我肩上睡了片刻，刘吏亥时三刻死在码头杂货铺，我怎么去杀他？”
“谁知道你是不是用了巫蛊，不用亲自动手？”
沈千山追问，语气带着逼视，
“据我所知，懂术法的人，隔着几里地都能害人——你只要捏个纸人，写上刘吏的生辰八字，扎几针，他就能七窍流血而死，是不是？”
林老丈脸上的笑淡了，枯瘦的手指叩了叩桌面：
“沈公子这话可有凭据？纸人害人？那是戏文里演的。”
他朝管家喊，
“李管家，把上月十五的宾客名单、菜单，还有给拙荆烧纸的纸钱铺子账单拿来。”
管家很快捧来木盒，里面名单上签着王监漕、赵把头的名字，墨迹浓黑；
菜单写着“亥时一刻上清蒸鲈鱼”，正是刘吏遇害时；
纸钱账单上，铺子老板的签名、烧纸的斤两都写得清楚。
“这些人您都能去问，王监漕现在还在漕运司当值，赵把头今早还来借过锄头，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呢。”
林老丈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千山捏着名单，眉头微皱——
他还真知道王监漕，此人为人胆小怕事性格懦弱，就算给了天大的好处也不会替人撒谎。
若是林老丈把王监漕都抛出来当证人，可信度确实是很高的；
不过他先前这一番话也并不是为了捉拿真凶，他也只是想给面前这位一个下马威。
毕竟在他眼里，所谓的奇人都会有些古怪脾气，高傲更是他们无法舍弃的脾性。
若是一上来就对他们太客气，难免会被看轻，到时候自然是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但是面前这位的情况，似乎有有些不太一样……
苏慕昭在旁也是听得心头打鼓——
林老丈的回答……太“全”了。
每个时间点、每个证人都捏得死死的，逻辑清晰，条理清楚。
可越这样，越像提前编好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