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敢问大人,当日您的随从,亦在林府外候着吧?他们又可否作证?”
沈千山垂眸,瞥见唐紫烟悄悄拽住自己袖口的指尖。
这姑娘家怕他语气过刚,暗中递来提醒,就怕这边的线索也断开,后边行动可就难开展了。
他喉间低嗯一声,再抬眼时,语调已缓了三分,连目光都放得柔和,似是真的怕惊着眼前缩肩低头的王监漕。
“在、在的!”
王监漕忙不迭点头,声音陡然拔高,分明是怕人不信。
他攥着袍角的手紧了紧,又急切补道:
“本官当日带了两个随从,老张与老李,”
“他们自始至终候在府外马车上,半、半步未曾离开!”
“他们能为本官作证!”
“既如此,可否请二位随从进来一叙?”
苏慕昭忽的开口,声线温和。
她指尖轻轻搭在自己袖口上,姿态依旧亲和,
唯有几缕常人难辨的丝线,趁着众人目光落在王监漕身上时,悄然在袖底颤了颤。
这动作极隐蔽,身侧的沈千山也未曾察觉。
王监漕哪敢说“不”?忙朝着门外扬声喊:
“张……老张!老李!速来!”
片刻后,两个穿灰布短打的随从掀帘进来。
二人见了王监漕,立刻躬身垂首,声线齐整:“
小人参见大人。”
“你二人且与沈公子说,前几日那一晚,林老丈与本官,是不是自始至终未曾离席?”
王监漕缩着脖子,飞快扫了两个随从一眼,跟着便把头埋得更低,连肩膀都垮了半截。
瞧这模样,平日在下属面前也无甚威慑力。
苏慕昭瞧着,若不是碍着旁人在场,怕是真要扶额苦笑:
这人到底经了什么事,竟怕生到这般地步。
好在他的仆从并未随主子这般怯懦。老张先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回沈公子,回各位大人,是。”
他顿了顿,细禀详情:
“那晚小人与老李守在府外马车旁,正对着正厅的窗。”
“林老丈的身影,自始至终在席上,未曾见他出来过半步。”
老李紧跟着点头,说辞与老张分毫不差:
“回各位大人,小人也瞧得真切,林老丈与我家大人确是全程未曾离席。”
二人答话滴水不漏,一旁静坐的圆慧和尚,眼底忽的闪过一丝金芒,又极快敛去。
他默运禅力感应,只觉这两个随从虽有几分紧张,心绪却算平稳,并无说谎时的杂乱波动,看来证词为真。
苏慕昭见圆慧和尚微微颔首,沉默片刻,转向王监漕,语气依旧温和:
“多谢王监漕据实相告,此番叨扰大人了。”
王监漕忙摆着手,声音怯生生的:
“不、不叨扰……沈公子与各位侠客若是无事,你、你们便先回吧?”
他这话一出,双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显然是盼着几人赶紧离开。
沈千山无奈摇头,似是早已习惯他这模样,朝着苏慕昭几人招手:
“行了,主人家都盼着咱们走了,先出去吧。”
“我、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监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脸都白了,忙不迭辩解,可几人已转身向门口走去。
唯有苏慕昭临到帘边时,忽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几缕探寻。
但这神色不过转瞬即逝。
下一刻,她对着王监漕温温一笑,随即转头,跟着沈千山三人一同掀帘离开了。
几人走出公事房,刚拐过前院的石榴树,唐紫烟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王监漕,胆小得跟老鼠似的,看来是真没说谎……”
“那林老丈的嫌疑洗清了,线索岂不是断了?”
沈千山暗自叹了口气——
他本以为,此番当面问讯,总能从王监漕嘴里摸出些蛛丝马迹。
没承想真见了人,瞧着对方这副缩手缩脚、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怯懦模样,倒叫他束手束脚起来。
别说审讯了,他连语气都得放软三分,生怕哪句问重了,真把这位监漕大人给吓哭,到头来竟是半分线索也没捞着。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想起镖局与漕帮先前定下的约定,眉头拧得更紧。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起,眼底沉郁之色愈加明显,不知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唐紫烟见他立在廊下凝眉不动,忍不住轻声问道。
一旁的圆慧和尚亦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
“王监漕证词虽真,却无半分可用之处,沈施主、苏施主,可有别的计较?”
一直静立在旁的苏慕昭抬了抬眼,语调温而笃定:
“盯着王监漕追问,已是钻进了死胡同,不若……换个方向查。”
“换个方向?”
沈千山转头看她,眉头拧得更紧,
“此案线索本就零散,哪是说换便能换的?”
“难不成……要放了林老丈与王监漕这条线?”
“并非放,是换个切口。”
苏慕昭摇头,冷静分析道,
“先前我们都追着凶手的踪迹查,可忘了从死者的身上找线索。”
“方才在王监漕府中,见着案上摊着的漕运文书、货册残页,倒让我想起一桩事——”
“这几位死者之间,并非毫无关联。”
沈千山闻言抬眸,唐紫烟也凑近了些,连一旁静坐的圆慧和尚都微微侧目。
“刘吏、张管事、周先生这三人,死因虽异,却都拴在漕运的‘货、账、调度’三桩事上。”
苏慕昭语气稍顿,指尖虚点三下,似在细数这三者,
“刘吏掌漕船调度,从发船的时辰、走哪条水驿、何时靠港,全由他定夺;”
“张管事守着漕帮仓库,每批货物到港后的点验、入库、出库,都得他亲笔画押;”
“周先生则司账房,进出货物的数目、银钱的往来,全凭他一笔一笔核算清楚。”
她抬眼看向沈千山,眼底带着几分笃定:
“沈公子熟漕运规矩,该知这三人本是漕运里环环相扣的铁三角——”
“调度定了船期,货籍对了数目,账目核了盈亏,缺了哪一个,漕运的轮子都转不起来。”
“如今三人接连殒命,会不会……与这个有关?”
圆慧和尚眸中忽有金芒微闪,随即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
“苏施主此言有理。”
“老衲斗胆一问,施主是说,这三人的死,或许皆与他们经手的漕运公务有关?”
“正是。”
苏慕昭颔首,目光扫过面前三人,声音压得略低,
“更可疑的是,正如我们先前所知晓的,凶手实则是在刻意将‘水’缠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