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曲婷转身走向厂房的另一侧出口。脚步很稳，没有回头。方二军想追上去，但脚像钉在了地上。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晨光里，看着她走进那片灰白的天色，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无踪迹。
方二军手里的帆布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一个女孩被摧毁的五年，和一个男人刚刚坍塌的世界。雨停了。天彻底亮了。厂房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是那辆出租车载着曲婷，驶向某个他不知道的远方。方二军缓缓蹲下，抱着那个帆布包，在空旷的厂房里，放声大哭。
哭声在空荡的厂房里回荡，被漏雨的滴答声吞噬，被渐亮的晨光稀释，最终消散在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黎明。
方二军不知道怎样回到了家里。一进家门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白天黑夜。就这样他不吃不喝过了整整三天。曲婷给他那个帆布包就放在床头柜上，这个包已经交给过大哥方大军了，里面的东西被拿出做了证据，但是方二军执意留下这个空帆布包。。这个包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着他坍塌的世界，和无法做出选择的懦弱。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下，停顿，又三下。
“二军，妈妈进来了。”方菊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静，但透着不容拒绝。
门开了。方菊芳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两碟清淡小菜。她没有开灯，借着门廊透进来的光走到床边，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就在那个帆布包旁边。
“三天了，该吃口饭了。”方菊芳在床沿坐下，没有看儿子憔悴的脸，目光落在窗帘的缝隙上，“你爸早上打电话，说他在省卫计委那边听说，千峦县文化馆已经收到曲婷的辞职信了。她人不在县里，信是从省城寄出的。”
方二军的手指在被单下收紧。
“你大哥那边现在也顾不上你，”方菊芳继续说，语气像在汇报审计数据，“龙腾会馆倒了，后续的事情会很复杂，但这件事情跟你，跟我们家关系不大了。”
“怎么关系不大了？”方二军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曲婷是被他们害的！她是因为我才把这些证据拿出来的！现在她人不见了，你们说‘关系不大了’？”
方菊芳转过头，终于看向儿子。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心疼，有疲惫，还有一种方二军从未见过的决绝。
“二军，妈妈今天不跟你讲大道理。”她伸手，轻轻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就问你几个问题，你诚实地回答自己。”
她顿了顿：“第一，如果现在曲婷站在你面前，你要娶她，你准备怎么面对亲戚朋友？怎么介绍她的过去？说她是个好姑娘，只是被副市长强迫了五年？”
方二军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第二，”方菊芳的声音更轻了，“你们如果真的在一起，以后每次吵架，你会不会想起她的过去？每次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说话，你会不会怀疑？每次夫妻生活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那些录像里的画面？”
“妈！”方二军猛地抽回手，脸色煞白。
“我问到痛处了，是不是？”方菊芳的眼眶红了，但声音依然平稳，“孩子，爱情是浪漫的，但婚姻是现实的。有些伤痕太深了，深到会成为你们之间永远的刺。今天你能说不介意，明天呢？明年呢？十年后呢？”
方菊芳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道窗帘缝隙。下午惨白的光线漏进来，照亮房间里漂浮的尘埃。
“第三，”她背对着儿子，声音有些发颤，“你大哥刚刚当上市委常委、公安局长。你姨夫也进了常委班子。咱们方家现在是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你娶了一个曾经是副市长情妇、龙腾会馆出来的姑娘，你让他们怎么在体制里抬头？让方家的脸往哪搁？”
最后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方二军心上。他想反驳，想说爱情不该被这些束缚，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方菊芳转过身，眼泪终于掉下来：“儿子，妈妈不是不心疼那个姑娘。她可怜，真的可怜。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可怜的人太多了，我们救不过来。我们能做的，是保住自己家的人，别让更多人掉进火坑。”
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鸡汤趁热喝。晚上你婶婶和姨姨过来吃饭，你也出来见见人。总躲着不是办法。”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
方二军盯着那个帆布包，盯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猛地抓起它，想狠狠摔在地上，但手举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他想起曲婷在废弃厂房里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她说“我已经不会爱了”时的平静。想起她转身走进晨光里的背影。方二军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无声的、连自己都嫌弃的哭泣。
晚上六点，方二军还是走出了房间。三天没正经吃饭，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除了父母，还有王振明、赵卫红夫妇，骆云飞、赵卫平夫妇。桌上摆了一桌菜，但气氛凝重得不像家宴。
“二军来了，坐。”方振富指了指身边的空位。
方二军沉默地坐下。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关切，有审视，有担忧，也有他不想深究的其他情绪。
赵卫红最先开口。作为区卫生局局长，她说话一向直接：“二军，婶婶说话直你别介意。那个曲婷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可怜归可怜，但你们俩，绝对不行。”
她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方二军碗里：“你知道我们卫生局最近在评职称吧？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如果你真娶了那么个姑娘，以后我在单位怎么做人？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咱们家？”
王振明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妻子的腿，但赵卫红没理会：“我不是只顾自己。艳丽马上大学毕业，找工作，谈恋爱，都要看家庭背景。你大哥现在是公安局长，多少人想巴结，就有多少人想挑刺。这时候出这种事，不是给人送把柄吗？”
方二军低着头，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没说话。
赵卫平接过话头，语气比姐姐柔和，但意思一样：“二军，姨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心软，善良，这是好事。但有些事，不是善良就能解决的。”
她给方二军盛了碗汤：“那个姑娘确实可怜。但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接近你？你大哥查龙腾会馆她就出现了，还跟你发展得那么快。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骆云飞咳嗽了一声，但赵卫平继续说：“我不是说她是故意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们俩的关系已经变味了。就算你们真心相爱，外面的人会怎么看？会说方家的小儿子娶了个‘公共汽车’，会说你们方家为了破案连自家人都利用！你让你大哥在公安局怎么服众？”
“够了。”方振富沉声开口。
但赵卫平没停，眼泪掉下来：“二军，你替我们想想。你姨夫刚进常委，多少人在等着他犯错。你大哥在公安局，办的是大案要案，得罪了多少人。你要是真跟那个姑娘在一起，那些人会怎么攻击咱们家？会说你大哥办案不公，会说你姨夫包庇亲戚，会说你爸你妈教子无方！”赵卫平越说越激动：“咱们方家好不容易有今天，你爷爷那天多高兴，说一门两个市委常委。这才几天？难道就要因为一段不合适的感情，把全家人的前程都搭进去吗？！”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赵卫平的抽泣声，和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方二军慢慢抬起头。他环视着桌边的每一张脸。父母眼中沉重的忧虑，婶婶脸上毫不掩饰的现实考量，姨姨泪眼中的恐惧，姨夫沉默的默许，叔叔尴尬的回避。
“是不是我和曲婷必须要断呢？”
“要断。必须要断！”
所有人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方二军的脸上挤出了笑，又瞬间即逝，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道！“为了咱们一门两姓，方家、王家的脸面，为了大家的前程，我方二军应该当个懦夫，抛弃那个因为我家的事而拿出所有证据、现在可能连命都不想要的姑娘？”
方菊芳的筷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不是在怪你们。”方二军站起来，身体因为虚弱晃了晃，“你们说的都对，都有道理。可是……”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可是爱情，”他最终说，眼泪无声滑落，“是不是从来就不该是我们这个家里的人该有的东西？是不是呢？”
“二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方二军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如炬，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位家人：“我从小到大一直让大家照顾着，我很感激。但是我现在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小孩子了，家里的一些事情我也知道一些，我也不想挑明！”
方振富长出口气说道：“二军，有什么事情不要憋在心里，把事情挑明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我就挑明了说，这是你们让我把话挑明的！”
方二军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颤抖，却字字如刀：“爸，当年我妈怀着赵卫国的孩子踏进方家大门时，你是什么心情？”
方二军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砸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客厅里那张宽大的红木餐桌周围，空气瞬间凝固成了坚冰，又或者，是某种比冰更冷、更锋利的东西。方振富手中的筷子“咔嚓”一声，断了。半截掉在碗里，半截还握在手中，断口处的木刺扎进掌心，渗出细密的血珠，但他毫无知觉。他的脸在灯光下先是煞白，然后涨红，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死灰的颜色。他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那个从小乖巧温顺、从未忤逆过长辈的二军，此刻站在那里，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刀。
“你……”方振富的声音哑了，像被砂纸磨过，“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
“胡话？”方二军笑了，那笑容惨淡而讽刺，“后来大哥方大军、大姐方艳华相继出生，你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看着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啪！”
方菊芳突然过来给了方二军一个耳光，狠狠地骂道：“孽障，我们怎么养出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嫂子，不要激动，消消气！”王振明站起身来，看看方二军责怪道：“二军，今天咱们说什么来了，不要道听途说一些胡话，惹你爸爸妈妈不高兴？”
“不高兴吗？”方二军狂笑起来，笑完之后他的视线又扫向叔叔王振明：“艳丽明明是您和我爸与赵卫红的爱情结晶，可转眼间，我爸爸方振富喜欢过的女人就成了您的妻子。叔叔，您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你懂什么！”王振明额角青筋暴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腿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响声，“大人当年的事情用不着你个小孩子指手画脚！”
方振富暴跳如雷：“方二军，你想造反吗？”
“振富哥不要说了！”赵卫红厉声打断方振富的话，转向方二军，眼神冷得像冰：“二军，你以为把过去陈年旧事翻出来，就显得你比别人清醒？”
方二军笑笑：“我只是就事论事！”
“好个就事论事！”赵卫红向前一步，环顾四周震惊的家人，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我承认我和你爸爸好过，艳丽也是我和你爸爸的亲生骨肉。可是当年你爸爸振富所选择的是他的事业，是他方家的前程。而你振明叔叔，”她侧头看了眼丈夫，语气稍缓，“他选择的是我，是愿意陪我面对一切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