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与压抑中,爬行到了深夜。华北平原的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天津外围空旷的“无人区”,卷起地上仅存的浮雪和尘土,发出凄厉的呜咽。天空是沉厚的铅灰色,没有星月,只有低垂的云层仿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气温已降至零下十几度,冻土坚硬如铁,呵气成霜。
李云龙纵队的所有攻击部队,早已在最后一条冲击出发堑壕里潜伏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这条堑壕挖掘在距离天津西面护城河仅一百五十到三百米不等的隐蔽地段,有些地段甚至利用天然的沟壑和洼地加以改造。战士们一个挨一个蹲在狭窄冰冷的壕沟里,身上盖着枯草、树枝和白色的伪装布,如同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雪雕。他们不能生火,不能大声说话,连咳嗽都要拼命捂住嘴。干粮是冻硬的玉米饼子和炒面,就着怀里尚存一丝体温的水壶里的冰碴子往下咽。许多人手脚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只能依靠身旁战友身体的微弱热量和内心燃烧的斗志来维持基本的生命力。
在他们身后,更远一些的炮兵阵地上,一门门火炮褪去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蛰伏的獠牙,指向天津城的方向。炮手们裹着大衣蜷缩在冰冷的掩体里,怀里抱着炮弹,耳朵竖起,等待着那一声划破长空的命令。工兵们检查着最后一次架桥和爆破器材,将炸药包、爆破筒、云梯、绳索反复清点。通讯兵趴在潮湿的壕沟底部,守着电话机和电台,确保线路畅通。
整个天津外围,笼罩在一种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风声,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野狗或寒鸦的凄厉叫声,以及极远处天津城内隐约可闻的、似乎永不停歇的发电机嗡嗡声和零星枪响(可能是敌军内部处决逃兵或发生的骚乱)。这种寂静,比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考验人的神经。
李云龙和赵刚的西集团前敌指挥所,设在西营门外约两公里处一个经过加固的大型地堡里。这里原是国民党军的一个连指挥所,被我军提前拔除并改造。指挥所里灯火通明(窗户用多层棉被和雨布遮得严严实实),但空气混浊,弥漫着烟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墙上挂满了大幅的天津作战态势图和西营门突破地段详图,上面红蓝箭头和标记密如蛛网。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参谋们压低声音接着电话,在地图上做着最后的标记。电台的滴答声如同心脏的跳动,规律而紧迫。
李云龙背着手,在地图前来回踱步,脚步沉重。他脸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目光灼灼,像两点不熄的炭火。赵刚坐在一张简易木桌旁,面前摊着几份刚刚由地下交通员和侦察兵送回的最后一分钟敌情简报,眉头微蹙,用铅笔在上面做着记号。
“各部队最后一次检查完毕,全部进入指定位置。”参谋长放下电话,声音沙哑地报告,“炮兵诸元最后修正完成。工兵突击队待命。一师、二师、三师主攻团报告,潜伏顺利,未暴露。与西营门内应(那个保安团长)的最后一次秘密联络确认,信号不变:总攻开始后,我炮击延伸,他会在城头升起三颗绿色信号弹,然后其防守地段火力‘故意’出现混乱和间隙,为我突击队登城创造条件。但他强调,陈长捷的督战队就在附近,他只能制造有限混乱,时间不会长,我们必须动作迅猛。”
“知道了。”李云龙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地图上西营门那个醒目的红色箭头,“告诉前面,信号一定要看清楚!别他娘的把敌人迷惑的信号当成内应的!突击队,给老子像锥子一样,看到绿色信号弹,就往里猛扎!不管遇到什么抵抗,不准停留!后续部队跟紧!”
赵刚抬起头:“还有,各部队再次强调,入城后严格按照预定路线推进,避免混乱和自相干扰。对主动投降的敌人,迅速收容,指定区域看管,不得虐待。遇到坚固据点,先围后打,尽量喊话劝降,减少不必要的破坏和伤亡。政工人员、宣传队、救护队,必须紧跟一线。”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凌晨三点。凌晨四点。距离预定的总攻时间——1月14日上午10时整,还有漫长的六个小时。指挥所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怀表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云龙走到了望孔前,拨开厚厚的棉帘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沉沉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严寒中,数万将士正用他们全部的意志和生命的热度,对抗着这黎明前最后的酷寒与死寂,等待着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老赵,”李云龙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落底。陈长捷准备了这么久,工事那么邪乎,咱们这套打法,能行吗?”
赵刚走到他身边,也望向那片黑暗:“没有万全的打法。但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准备。从侦察到策反,从练兵到部署。剩下的,就看战士们的勇气和临场应变,还有……一点运气。我们相信他们。”
李云龙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嗯”了一声。“对,相信他们。也得相信咱们自己下的决心。”
上午9时55分。
天津西、东、南三个方向的解放军所有火炮阵地上,炮手们如同雕塑般站在炮位旁,手指放在拉火绳或击发装置上,眼睛死死盯着指挥员手中的怀表或远处信号台的方向。装填手抱着沉重的炮弹,弓着腰,准备在命令下达的第一时间塞入炮膛。观测兵将眼睛紧贴在炮队镜或望远镜上,最后一次确认目标区域。
前线堑壕里,突击队员们最后一次检查武器,将刺刀卡牢,拧开手榴弹的后盖,把冲锋枪的子弹顶上了膛。爆破手将沉甸甸的炸药包或冰凉的爆破筒紧紧抱在怀里。架桥组的战士抚摸着冰冷的木材和绳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血液在冰冷的身体里奔涌,仿佛要冲破血管。
西集团前指,李云龙紧紧握着电话听筒,里面传来东总前指参谋长刘亚楼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各部队注意,总攻时间,上午10时整。炮火准备,30分钟。按预定计划,执行。”
“是!”李云龙放下电话,对身边的参谋长吼道:“命令炮兵,10时整,开火!”
上午10时整。
仿佛天穹在这一刻被猛地撕裂!天津城四面八方,成百上千门火炮——从75毫米山炮到150毫米榴弹炮——同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成千上万发炮弹拖着尖利的呼啸,划破寒冷的空气,如同狂暴的钢铁暴雨,倾泻在天津城的城防体系上!
刹那之间,天津城的地平线被无数团骤然爆开的橘红色火球和浓黑的烟柱彻底覆盖!隆隆的爆炸声连成一片持续不断的、令人肝胆俱裂的滚雷!大地在剧烈颤抖,指挥所掩体顶部的泥土簌簌落下。即使隔着好几公里,李云龙也能感到脚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震动。望远镜里,天津西面的城墙、碉堡群、外围工事,完全被火光和烟尘吞噬。砖石、木料、铁丝网、甚至人体的残肢,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抛起,又雨点般落下。
炮击异常精准而有层次。首先遭到毁灭性打击的是敌城墙上的明确火力点、城楼、角楼。随后,炮火向城墙后方延伸,轰击敌可能的预备队集结地、炮兵阵地、指挥所和交通枢纽。特种炮兵则对敌纵深重要目标进行面积覆盖。炮火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在解放军战史上前所未有。整个天津城仿佛一口被架在烈火上疯狂炙烤的巨锅,在沸腾,在呻吟,在崩塌!
30分钟的炮火准备,如同一场持续的地震和海啸。当炮火开始向更远的纵深延伸,压制敌可能的反击炮火和阻断增援时——
“嘀嘀哒哒嘀嘀——!”
嘹亮、激越、充满了决死冲锋意志的冲锋号声,在天津西、东、南多个突破口外同时冲天而起!这号声穿透尚未散去的隆隆炮响和漫天烟尘,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猛地刺破了战场凝固的时空!
“同志们!冲啊——!”
“打进天津卫!活捉陈长捷!”
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声猛然爆发!无数灰色的身影从距离护城河仅咫尺之遥的堑壕中跃出!他们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怒涛,又如同扑向猎物的群狼,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片依然烟火弥漫、但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城墙和工事!
真正的炼狱,在这一刻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西营门外,护城河宽达三十余米,部分地段引有河水,虽未完全封冻,但靠近岸边结着薄冰。河对岸,是被炮火炸得残破不堪、但依然有无数射击孔在喷吐火舌的城墙和碉堡残骸。
一师突击队的战士们冲在最前面。爆破组抱着炸药包和爆破筒,在机枪和伴随火炮(推上来的战防炮、步兵炮)的掩护下,拼命冲向护城河。敌人的残存火力从城墙缺口、暗堡、甚至地下射孔中疯狂射出,子弹如同泼水般扫来。不断有战士在冲锋途中中弹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和焦土。但后面的人看也不看,踏着战友的遗体继续前冲!
第一批冲到河边的爆破手和工兵,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有的奋力泅渡,有的利用简易的浮筏和门板。对岸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得河水噗噗作响,激起密集的水花。许多战士在河中中弹,沉了下去,河水泛起一片片暗红。
与此同时,架桥组冒着弹雨,将沉重的木筏、长梯推向河面。不断有人倒下,立刻有人补上。“快!架桥!让大部队过去!”工兵营长声嘶力竭地吼着,亲自扛起一根木头冲上去。
就在西营门正面的突击陷入胶着、伤亡惨重之际,城门楼左侧的城墙段,突然升起了三颗歪歪扭扭的绿色信号弹!虽然很快被硝烟淹没,但一直紧盯着的观察哨和突击队长还是发现了!
“绿色信号弹!内应起作用了!二连,跟我上那边!”一名营长指着信号弹升起的方向狂吼。
一小队精锐突击队员立刻转向,朝着那个方向猛扑过去。果然,那段城墙上的火力明显稀疏混乱,甚至有几处枪口似乎在朝自己人方向射击。预先准备好的云梯迅速架起,突击队员如同猿猴般攀爬而上。城头传来短促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很快,一面小小的红旗在垛口处顽强地挥舞起来!
“突破口打开了!快!从这边上!”后续部队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这个刚刚撕开的口子涌去!
然而,陈长捷的督战队和附近的嫡系部队反应也极快。立刻组织兵力向这个缺口反扑。双方在狭窄的城墙缺口和登城坡道上展开了惨烈无比的拉锯战和肉搏战。刺刀见红,手榴弹在人群中爆炸,不断有人从城头摔落。缺口几度易手,鲜血将城墙砖石染得通红。
李云龙在前指接到报告,眼睛都没眨:“命令预备队,给我压上去!不惜一切代价,巩固扩大突破口!炮兵,集中火力,轰击缺口两侧和后方反扑之敌!告诉一师师长,我不管他死多少人,西营门,今天必须给我砸开!”
更多的生力军投入战斗。在付出了惊人的代价后,西营门突破口终于被牢牢控制,并逐渐向两侧城墙扩展。大部队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内。但等待他们的,不是胜利的坦途,而是更加残酷、更加复杂的巷战深渊。
就在西营门血战的同时,天津东面的民权门、民族门以及东局子(天津机器局,东局子监狱)方向,东集团也陷入了苦战。这里的防御同样坚固,守敌多为国民党嫡系部队,抵抗异常顽强。东集团缺乏像西营门那样的内应条件,主要依靠强攻。
民权门外,护城河更加宽阔,工事更加密集。东集团的突击部队在炮火延伸后发起的冲锋,遭到了敌严密火力的疯狂拦阻。护城河前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遗体。架桥行动屡次失败。战斗一度陷入僵局。
东集团指挥员果断调整战术,集中所有直瞄火器和重型迫击炮,对民权门及其两侧的明确火力点进行“点名”式清除。同时,派出精锐分队,从其他方向进行牵制和迂回。战斗异常惨烈,进展缓慢,但东集团的战士们同样以惊人的勇气和牺牲,一寸一寸地啃着敌人的防线。
随着西营门突破口的巩固和东集团在民权门等方向逐渐打开局面,涌入城内的解放军部队开始按照预定计划,向天津市中心实施多路向心突击。天津战役最血腥、最考验单兵素质和指挥艺术的阶段——巷战,全面展开。
与沈阳相比,天津的巷战环境更为恶劣。街道更狭窄(许多是租界时期规划),楼房更高更坚固(多为西式建筑),水系分割严重(海河及支流将市区切成数块),桥梁成为生死攸关的节点。敌人利用每一栋楼房、每一个窗口、每一个地下室进行抵抗。交叉火力从四面八方射来。狙击手(敌军中不乏神枪手)藏在暗处,专打我军指挥员和机枪手。许多街道被街垒和鹿砦封锁,埋有地雷。
我军迅速化整为零,以排、班甚至战斗小组为单位,沿着街道两侧,贴墙根前进。机枪和火箭筒(巴祖卡)负责压制和摧毁敌火力点。爆破手用炸药包和爆破筒炸开墙壁,进行穿墙打洞,避免在街道上硬冲。遇到坚固楼房,先包围,用火力封锁门窗,然后喊话劝降,若不降,则用火箭筒、炸药包或火焰喷射器(少量缴获)逐层清剿。争夺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房、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伴随着激烈的交火和不断的伤亡。
海河上的几座主要桥梁,如金钢桥、金汤桥、解放桥(当时称法国桥)等,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敌人往往在桥头构筑了坚固的桥头堡,并预埋了炸药。我军必须赶在敌人炸桥之前,以迅猛动作夺取并控制桥梁,保证东西对进部队的会师和后续部队的通行。围绕桥梁的战斗往往异常惨烈,反复争夺。
李云龙和赵刚的前指随着部队的推进,再次前移,进入了天津西站附近一栋尚未完全被战火波及的仓库建筑。这里可以更直接地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密如炒豆的枪声和连绵不断的爆炸声。电话线拉得到处都是,通讯兵跑进跑出,个个浑身烟尘,有的还带着伤。
战报如雪片般飞来:
“报告!一师先头部队已突至西马路,正在向鼓楼方向攻击前进,遭遇敌依托银行大楼的顽强抵抗!”
“报告!二师已从西营门向东南穿插,接近南运河,正在强攻‘大红桥’(西沽桥),战斗激烈!”
“报告!三师一部已控制西站大部,残敌退守车站水塔顽抗!”
“报告!东集团来电,民权门方向已突破,部队正沿中山路向市中心推进,但进展缓慢,伤亡很大!”
“报告!敌炮兵仍在从海河对岸和城内高楼向我军射击!”
“报告!发现部分敌军换上便衣,混入居民区,向我冷枪射击并纵火!”
每一条消息都意味着进展,也意味着鲜血和牺牲。李云龙面色铁青,不停地在地图上标记着,下达着调整部署的命令:“命令炮兵,集中火力,压制海河对岸敌炮兵!命令各部队,加强清剿,对换上便衣的散兵游勇和特务,一经发现,坚决消灭!保护好工厂、学校、医院,特别是南开大学那边,告诉部队绕过去,不准开炮!金汤桥是东西对进会师的关键,一师、二师,不惜代价,向金汤桥靠拢!”
赵刚则更加关注战场纪律和群众安危:“政治部,立即组织宣传队跟进,在占领区张贴安民告示,设立临时收容站!救护队,全力抢救伤员,不管是我们的还是敌人的!对俘虏,严格管理,但要保证基本饮食,不准侮辱打骂!发现被裹挟或被困的市民,立即组织疏散到安全地带!”
战斗从上午十点一直持续到下午,又从下午打到黄昏。天津城完全笼罩在硝烟、火光和血腥之中。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声,混杂成一曲毁灭与新生的狂暴交响乐。城市在痛苦地颤抖、流血,但解放的浪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从多个方向,向着城市的心脏——海河沿岸的国民党核心统治区,汹涌席卷而去。
夕阳如血,映照着这座正在经历空前劫难与洗礼的城市。李云龙站在仓库二楼的破窗前,望着远处海河方向冲天而起的浓烟和火光,听着耳边不曾稍歇的枪炮声,他知道,最艰难、最关键的时刻还未过去,但胜利的曙光,已经刺破了这血色黄昏的云层。天津,这座北方的巨港,它的命运,将在今夜和明天,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