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南阳府城西,悦来老店。
一间狭小、低矮的客房。一盏豆大的油灯被污浊的灯罩罩着,昏黄的火苗在里面不安地跳动、摇曳,将三人焦灼而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驳发黄的土墙上,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褡裢摊在散发着霉味的硬板床上,里面只剩下孤零零一锭五十两的元宝,像只被遗弃的银兽,以及一些散碎的银两和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凉。
疤眼坐在床沿,撕下内襟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正草草包扎着白天在城门口与一群哄抢的流民冲突时,手臂上被不知什么东西划开的一道新伤。伤口不深,但血珠仍在渗出,染红了布条。泥鳅则像一只机警到了极点的狸猫,整个人几乎贴在门板上,耳朵竖起,捕捉着走廊外木板轻微的吱呀声、远处隐约的吆喝声,乃至窗外夜风的呜咽,不放过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三人身上散发的汗味与紧张气息。
“妈的,三百五十两!整整三百五十两啊!”疤眼压低嗓子,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压抑着熊熊怒火,手上的布条被他狠狠勒紧,“就买个听信儿的、跑腿的书办缺!这老王八蛋,心比锅底灰还黑!寨主千辛万苦凑出来、让咱们办大事的银子,大半都喂了这头贪得无厌的老豺狗!”
李二狗(李文)坐在床沿的另一头,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床板缝隙里经年累月积下的黑泥油垢,指甲缝很快变得乌黑。他油腻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疤眼,这话糙理不糙!”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只要这位置能坐实了,能摸清官军的粮道、摸准他们的调兵动向,这银子就花的值!陈将军要的就是这个!黑风寨几百号兄弟的命,都指着咱们呢!”他想起王典吏扫银子入抽屉时那贪婪而冷漠的眼神,想起胡三爷临走时回头投来的那意味深长、如同打量肥羊的笑容,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几乎要将他勒得喘不过气。“疤眼,你这伤……真不要紧?”他担忧地看了一眼那渗血的布条,又猛地转向门边的泥鳅,“泥鳅!打起精神!我总觉得……那胡三爷,看咱们银子的眼神,像饿狼见了肉!这地方,今晚怕是睡不安稳了!”
话音未落!
泥鳅的身体猛地绷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掌…掌柜的!外面……有动静!不止一个人,脚步很轻,但……在往这边摸!越来越近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如同冰水浇头般的警告,门外狭窄、破旧的木板走廊上,几道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心头,最终停在了他们这间客房门外!紧接着,是金属插入锁孔的细微而清晰的“咔哒”摩擦声——这贼人,竟有店里的钥匙!
“抄家伙!”李二狗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他嘶声低吼,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起床头那柄防身的短匕,冰冷的刀柄入手,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
疤眼的反应快如猎豹!手臂的伤痛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反手就从硬邦邦的枕头下抽出那把磨得雪亮、刃口闪着寒光的短刀,一个箭步便悄无声息地闪到门侧最深的阴影里,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盯着门缝。泥鳅则低吼一声,抄起屋角那根用来顶门的粗壮木杠,沉甸甸的木头给了他一丝力量感,他背靠冰冷的墙壁,双手紧握木杠,眼珠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一踹就破的木门。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锁被拧开了!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长久失修的“吱呀——”声,被一股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一条黑暗的缝隙!
昏黄的油灯光线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门缝泄入走廊,恰好照亮了半张挤在门缝处、肌肉虬结、布满横肉的狰狞面孔——正是白天在牙行里,胡三爷身边那个一直抱着膀子、眼神凶狠的跟班!他身后影影绰绰,还跟着几条壮硕如牛的黑影,杀气腾腾!
“动手!银子就在里面!”横肉脸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野兽咆哮,猛地发力,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
“砰!”
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门被暴力撞开一条更大缝隙、横肉脸半个身子挤进来的刹那,阴影里的疤眼动了!他如同从地狱中扑出的恶鬼,短刀带着一股腥风,角度刁钻狠辣,毒蛇般从侧面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捅向当先闯入者的肋下!这一刀,凝聚了战场上搏命的本能,快!准!狠!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
“呃啊——!”那横肉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天动地的惨嚎!巨大的冲势被肋下传来的剧痛和生命流逝的冰冷感瞬间打断,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堵被抽空了骨头的肉墙,轰然倒向后面试图挤进来的同伙!狭窄的门框顿时被堵塞,一片混乱!血腥味瞬间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啊!有硬点子!扎手!”
“点子凶!并肩子上!剁了他!”
后面的歹徒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反击和同伴的惨状惊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惊怒的吼叫,挥舞着铁尺、短斧,试图推开挡路的肉盾冲进来。狭窄的门框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动作难以施展,一时竟被疤眼这不要命的凶狠一刀和门口倒下的同伴暂时阻挡。
“泥鳅!护着掌柜的和银子先走!从后窗!”疤眼堵在门口,状若疯虎,短刀在狭小的空间里舞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以命搏命,硬生生又将两个试图冲进来的歹徒逼退一步。但对方人多势众,一根沉重的铁尺带着风声狠狠扫来,疤眼躲闪不及,“啪”地一声闷响砸在他肩头!他闷哼一声,剧痛袭来,鲜血瞬间染红了本就破旧的粗布衣裳。
“疤眼哥!”泥鳅双目瞬间赤红,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拼命的时候,更知道褡裢里那最后一点银钱代表着什么!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把扯起被眼前血腥场面惊得手脚发软的李二狗,另一只手死死抓起床上装着最后银钱的褡裢,看准门口歹徒被疤眼拼死缠住、暂时无法冲入的瞬间,拖着李二狗,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房间后墙那扇糊着厚厚发黄纸张的破旧窗户!
“哗啦啦——!”
朽烂的木窗框连同厚厚的窗纸如同纸糊般被撞得粉碎!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木屑、碎纸和灰尘,如同冰雹般扑面而来!窗外是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跳!”泥鳅不管不顾,嘶吼着,拖着魂飞魄散的李二狗就往外跳!这里是客栈二楼!
“啊——!!!”李二狗杀猪般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划破了南阳府沉寂的夜空。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楼下堆满腐烂菜叶、泔水桶和污秽烂泥的后巷地面上!
“噗通!”“噗通!”
两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骨头撞击地面的脆响!
两人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骨头像散了架一般。泥鳅强忍剧痛翻身爬起。李二狗则瘫在烂泥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更糟的是,巨大的冲击力让泥鳅手中的褡裢脱手飞出!那锭最后的五十两大银和里面的散碎银子、铜钱,如同天女散花般,“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污秽腥臭的泥地上,在惨淡的月光和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银子!我的银子!寨子的银子!”李二狗瞬间忘了剧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哀嚎,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双手在冰冷的烂泥里疯狂地扒拉、抓取那些沾满污泥的钱财,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污泥,狼狈不堪。这不仅是钱,更是寨子的命根子,是陈将军交代的差事,是他李二狗(李文)的命!
楼上房间,打斗声、惨叫声、怒骂声、家具破碎声乱成一团,如同地狱的乐章。疤眼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里捞出的修罗,凭借着门框的地利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短刀翻飞,死死守着门口狭窄的空间,用身体和生命为掌柜的争取着逃命的时间。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浸透了衣裳。直到听见楼下传来泥鳅带着哭腔的焦急呼喊:“疤眼哥!快跳!撑不住了!”他才猛地虚晃一刀,逼开眼前一个持斧的歹徒,毫不犹豫地转身,一个纵跃,从那扇破碎的窗口扑向黑暗!
“追!别让他们跑了!银子在下面!”楼上气急败坏、充满暴戾的吼声传来,几条黑影也试图从破窗跳下。
“走!快走!”泥鳅奋力搀起摔得几乎站不稳的疤眼,李二狗则死死抱着重新攥紧在怀里、沾满污泥的褡裢。三人如同三条被群狼追杀的丧家之犬,借着后巷复杂的地形和浓重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没命地扎进南阳府漆黑如墨、如同巨大迷宫的深巷之中。身后歹徒不甘的咒骂、追赶的脚步声和火把晃动的光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们仓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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