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月十四日,清晨。
深秋的寒意已浓,伏牛山仿佛一夜之间被霜华浸透。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白色冰晶,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一线天山谷口外,官军昨夜扎下的营盘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淡薄的青烟,如同垂死的蛇,扭曲着升入铅灰色的天空。
五百名披甲执锐的精锐士卒,如同冰冷的铁块,在谷口前列成森严的阵势。长矛如林,矛尖反射着清冷的光;旗帜在带着霜意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猩红的“明”字和总兵李字旗号,显得格外刺目。
肃杀、沉寂,只有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战马不耐的响鼻,打破这凝固般的氛围。
总兵李永福、副将贺彪、参将张勇等人肃立在阵前,如同几尊披甲的雕像。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谷口内,等待着那决定性的时刻。
两顶青呢小轿在亲兵护卫下缓缓抬至阵前停下。轿帘掀开,刑部尚书、钦差正使刘泽深率先步出。
他身着正二品绯色锦鸡补服,头戴乌纱帽,面容肃穆,法令纹在晨光中显得更深,带着一种肩负皇命的沉重感。
紧随其后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监军曹化淳。他穿着御赐的藏青色斗牛服,面皮白净无须,脸上挂着那副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在扫视四周时,透着一种鹰隼般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阴冷,手指习惯性地微微翘着兰花指。
“刘大人,曹公公,一路顺风。末将在此静候佳音。”
李永福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紧绷。他身后的贺彪、张勇也跟着行礼,目光复杂地看向那幽深的一线天谷道。
刘泽深微微颔首,目光在李永福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无声的告诫,随即转向谷口:
“李总兵辛苦。望约束部属,静待王化。”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曹化淳则皮笑肉不笑地尖声道:
“李总兵,这阵势…扎得不错,够威风。但愿山上的‘朋友’,能感受到朝廷的诚意和…威严。”
他特意在“威严”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谷口上方隐约可见的壁垒轮廓。
仪仗缓缓启动,在五百精锐甲士无声的注视下,驶入了那道如同巨斧劈开的、狭窄幽暗的一线天谷道。
谷内光线骤然昏暗,两侧峭壁高耸入云,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兽首俯视着下方。清晨的寒气在这里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渗入骨髓。只有仪仗队伍中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和脚步声、轿夫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当队伍终于穿过这令人窒息的峡谷,前方豁然开朗。伏牛山深处的晨光带着清冷的金色,洒在谷口外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
出乎刘、曹二人意料的是,开阔地上并非空无一人。陈远,带着孙铁骨、王虎、陈铁柱、孔林节、赵老头等黑风寨核心头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们没有穿戴盔甲,皆着常服,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滚打出来的剽悍、警惕与草莽气,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他们身后,是数十名精悍的寨兵,虽未列阵,但目光炯炯,手按刀柄,无声地拱卫着他们的首领。
更让刘泽深和曹化淳瞳孔微缩的是陈远的态度。
没有预料中的倨傲,没有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没有刻意的冷漠。
陈远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近乎“热切”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笑容。他快步从人群中走出,径直朝着刘泽深的轿子迎了上来,姿态放得极低,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草民陈远,恭迎钦差刘大人、监军曹公公大驾光临黑风寨!”
陈远的声音洪亮,穿透清晨微寒的空气,带着十足的“诚意”和“激动”。他竟直接走到轿前,无视了抬轿的军士,伸手就要去扶轿杆,做出亲自为刘泽深“牵马执缰”的姿态。
“山路崎岖险峻,大人、公公一路颠簸辛苦!草民惶恐,何德何能,竟劳二位天使屈尊亲临我这穷山恶水之地!实在是…折煞草民了!”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安”和“感激”。
这一幕,不仅让刚刚下轿站稳的刘泽深和曹化淳愣住了,连陈远身后的黑风寨众人也感到一阵错愕和…憋笑。
王虎使劲抿着嘴,生怕自己咧开。陈铁柱则瞪大了牛眼,一脸“远哥这是唱哪出?”的茫然,下意识地挠了挠脑袋。孙铁骨眼神微动,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掩饰。孔林节捻着胡须,目光闪烁,似乎在飞快地分析陈远的意图。赵老头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他们这位年轻的陈将军,这出戏…演得是不是太投入了点?
陈远心中却是一片冰湖般澄澈,映照着这纷乱的世道和眼前的人心。他深知这看似浩荡的钦差仪仗、森严的护卫、代表皇权的圣旨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危机与稍纵即逝的机遇。
崇祯朝虽然已如将倾之大厦,四处漏风,但此刻它仍是一个庞然大物,碾死他这个小小的黑风寨,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他当然可以效仿李自成,趁着这天灾人祸、赤地千里的时机,裹挟流民,席卷四方。这条路充满了野性的诱惑,或许真能搏出一片天地。但陈远看得更远,也更清醒。
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关外那支如狼似虎的八旗铁骑,那才是整个华夏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死大敌!
而大明沉疴入骨、积重难返的根源,就在于那些盘踞在膏腴之地、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的官宦士绅集团!
他们囤积着海量的金银粮帛,操控着朝政和地方,却任凭朝廷财政崩溃,九边将士缺饷挨饿。他们不在乎紫禁城里坐的是朱家还是李家,只要不触动他们世代积累的特权和财富根基。他们天真地以为可以用财富换取任何征服者的仁慈,殊不知,正是这种短视和自私,最终引来了更野蛮、更彻底的掠夺者——建州鞑子的屠刀,将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积累了几代的财富连同他们的性命一起剥夺!
这次诏安,就是他跳出流寇宿命、为自己和追随者谋取生路的跳板!他需要这个“朝廷身份”作为护身符,为自己争取一个名正言顺的发展期和宝贵的喘息空间。
下个月,那位蛰伏在商洛山中的“闯王”李自成,就将如潜龙出渊,扑向空虚的河南大地!届时,整个中原将彻底糜烂,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修罗场。
他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在这乱局中左右逢源,积蓄真正的力量。朝廷若命他去“剿贼”?哼,山高皇帝远,天灾人祸层出不穷,“听调不听宣”的法子多的是!路途艰险、粮饷不继、流寇势大…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拖延。
想到这里,陈远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和“卑微”了,眼神中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孺慕”和“期盼”。他一边“恭敬”地侧身引路,一边开始了声情并茂、细节丰富的“表演”:
“大人、公公明鉴!自打前几日听到朝廷有意招安的消息,草民这颗心啊,是七上八下,又喜又忧,就没一刻安宁过!”
他用手按着胸口,眉头微蹙,仿佛心有余悸,“喜的是皇恩浩荡,天威垂怜,竟能宽恕草民这等犯下滔天大罪的狂徒!这简直是再造之恩!忧的是…忧的是怕这是李总兵设下的计策,引草民下山好一网打尽啊!”
他恰到好处地顿住,偷眼观察了一下刘泽深的表情,见对方眉头微动,立刻又换上后怕的神色,“草民并非不信朝廷,实在是前番冲突,结下仇怨,心中难安啊!可今日亲眼得见二位天使的威仪气度,堂堂正正,煌煌天威!草民心中那点小人之心,那点不安和疑惑,真真是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草民…草民此刻唯有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天恩!”
说着,竟真的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仿佛要拭去激动的泪水。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悲怆,眼圈也配合地微微发红:
“大人、公公,不瞒二位,草民陈远,本也是个寒窗苦读的穷酸秀才,虽不敢说学富五车,却也知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也曾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奈何…奈何这该死的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猛地一跺脚,声音带着控诉,“家乡连年大旱,赤地千里!蝗虫过境,颗粒无收!草民亲眼看着父老乡亲们…一个个饿得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倒毙在路边、田间…那惨状…乌鸦啄食…野狗撕扯…真是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啊!”
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哽咽,几不成句,“攻打禹州,实非草民本愿!那是万般无奈,被逼到了绝路!只为打开那官仓,抢一口活命的粮食,救一救那些眼看就要饿死的乡亲们!草民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恳请二位大人、公公,明察秋毫,务必在圣上面前,言明草民的苦楚和万般不得已啊!草民叩谢天恩了!”
说罢,他竟真的作势要跪下。
这番声泪俱下、细节拉满、情感饱满的哭诉,配上陈远那张年轻俊朗、此刻满“悲愤”与“无奈”的脸,效果出奇地好。他的动作幅度很大,捶胸顿足,擦眼抹泪,将一个被逼造反、心怀愧疚又渴望救赎的“读书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泽深看着眼前为自己引路、声泪俱下、几乎要跪倒的陈远,眉头先是紧锁,带着审视,但眼神中的戒备和疏离确实在陈远那极具感染力的“悲情”表演下,一点点消融了。
尤其是陈远提到“寒窗苦读”、“报效朝廷”、“家乡惨状”时,刘泽深心中那根属于士大夫“怜悯苍生”的心弦被拨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比刚才温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劝慰:
“陈远啊,你的苦衷,陛下圣心烛照,朝中诸位明事理的大臣,其实也多有体察。若非念及此情可悯,确有不得已之处,朝廷又岂会轻易行此招抚之举?你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幡然醒悟,亦是善莫大焉,不负你读书人的出身。”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带着告诫,“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劫掠福王殿下的贡品!此事震动朝野,物议沸腾!多少宗室勋贵、科道言官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食肉寝皮!若非陛下圣明烛照,念你出身斯文一脉,尚存一丝向善悔过之心,不欲见你彻底沉沦魔道,这才力排众议,顶住压力,给了你这次重生的机会!你…定要珍惜,切莫再行差踏错,辜负圣恩啊!”
他刻意强调了皇帝的“力排众议”和“顶住压力”,既是施压,也是暗示皇恩深重。
一旁的曹化淳也适时接口,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仿佛为陈远着想的意味:
“陈远哪,刘大人此言句句肺腑,金玉良言啊!为了你这事,刘大人在朝堂之上可是据理力争,舌战群臣,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呐!”
他微微倾身,压低了一点声音,营造出密谈的氛围,“若非刘大人念及与你同乡之谊,深知家乡父老饱受天灾之苦,其情可悯,在陛下面前痛陈利害,极力劝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招安之事,恐怕…呵呵,难如登天啊!”
他皮笑肉不笑地停顿了一下,将这份天大的人情稳稳地安在了刘泽深头上。曹化淳心中冷笑,福王的怒火?宗室的压力?那都是刘泽深该去头疼的麻烦。自己卖了这个人情,将来无论招安成不成,在陈远这个手握兵马的“潜力股”这边都算留了线,稳赚不赔。至于福王?反正跟他这个太监没直接利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