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中心,聚义厅廊下。
陈远和孙铁骨并肩而立,望着眼前这幅喧腾而充满烟火气的巨大画卷。新兵操练的号子声、工地搬运原木的“嘿哟”声、妇孺晾晒野菜的轻快谈笑声、甚至远处山林里伐木的斧凿声,交织成一曲蓬勃旺盛的生命交响乐。空气中混合着新粮的清香、泥土的厚重、汗水的咸腥、晒野菜的清新,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炖肉香气,构成黑风寨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寨子味”。
“孙大哥,你看,”陈远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指着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新面孔,“周燧这小子,手脚是真快。禹州、叶县…短短时日,又给咱们拉回来五百多号兄弟。这寨子,总算是有点‘气象’了。”
孙铁骨古铜色的脸上也满是欣慰,沉稳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忙碌的场景:“是啊,将军。人心齐,泰山移。看着兄弟们脸上有肉了,眼里有光了,干活、操练都带着股使不完的劲儿,我这心里头,也像晒了日头般暖和。屠三疤那队人马,如今是真心实意地融进来了,和铁柱、王虎他们配合得也越发默契。咱们这根基,算是扎稳了些。”
两人正说着,孔林节抱着一摞新订的账簿,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着,匆匆从库房方向走来,额角还沾着点面粉。赵老头跟在他身后,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将军,孙头领。”孔林节走到近前,微微躬身。
“孔先生,赵老叔,辛苦了。”陈远点头,“看先生神色,可是新粮入库清点完了?”
孔林节将账簿翻开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回将军,新兵名册初步造册完毕,叶县新到三百一十七人,禹州后续又零星收拢四十二人,加上原有九百二十三人及后续损耗、伤愈归队等,目前寨中实有丁口,”他顿了顿,报出一个沉甸甸的数字,“一千一百八十四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陈远和孙铁骨还是心头一震。一千多人!这已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更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
孔林节继续道:“粮秣方面,得益于屠把头前番所获,加上零星采摘囤积,目前存粮:麦子约七千八百斤,糙米一万一千五百斤,杂粮杂豆一千三百斤。按现有人口,每人每日最低口粮计…”他手指在账簿上快速移动计算着,“即便掺入大量野菜、山货,每日消耗也极为惊人…乐观估计,存粮…仅能支撑一个半月左右。这还不算骡马饲料以及伤号营额外的补养所需。”
赵老头在一旁重重地磕了磕烟锅,沙哑的声音带着忧虑:“药…更是紧巴巴。金疮药彻底没了,止血的紫珠草、地榆根也快见底。新来的兄弟里,好几个身上带伤,还有几个娃子发热拉肚子…全靠硬扛和土方子吊着。山里能采的,都采了,可有些药…它不长在咱这山头啊。”
孔林节合上账簿,看着陈远,声音低沉却清晰:“将军,人丁兴旺是好事。可这一千多张嘴…每一天,粮仓都在往下陷。银子…更是早已告罄。李二狗那边…至今尚无确切消息传回。南阳府、左良玉动向不明,李永福在汝州,终究是心腹大患。这眼前的红火热闹…”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忧虑地望向寨子里喧腾的人群。
陈远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些,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山下莽莽苍苍的林海,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山岳般的重量。他拍了拍孔林节的肩膀,又对赵老头点了点头。
“孔先生,赵老叔,你们说的,我都明白。这担子,沉得很。”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你们看——”
他抬手指向晾晒场,妇人们正麻利地翻晒着翠绿的野菜;指向工地,新老兄弟们正喊着号子将一根根巨大的原木嵌入墙基;指向操练场,王虎正一丝不苟地纠正一个新兵的突刺动作;指向寨门方向,巡山归来的屠三疤正大笑着将一只野兔丢给伙房的老张头,引起一阵小小的欢呼。
“——这份红火,这份生机,是咱们所有人,从死人堆里、从饿殍地里,一点一点挣回来的!是栓柱、狗剩他们眼里对活命的渴望!是桂花嫂她们手上对安稳日子的操持!是铁柱、王虎、屠三疤他们肩头扛着的刀枪和希望!更是孔先生你账簿上每一个字、赵老叔你药篓里每一根草,苦苦撑起来的根基!”
陈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边几人的耳中,也仿佛穿透了这喧闹的寨子,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眼前的难处,咱们一件一件来!先把叶县新来的兄弟们安顿好,把伤患照顾好!让这寨子里的烟火气,再烧得旺些!告诉兄弟们,只要我陈远在,只要咱们黑风寨的旗不倒,这碗饭,就绝不会再让他们断顿!”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至于粮道、药源、银子、外头的豺狼…那是咱们该去操心、去拼命的事!让兄弟们,先安心吃几顿饱饭,把力气养足!好日子,还在后头!”
孙铁骨重重点头,手按在了刀柄上。孔林节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将账簿抱得更紧了些。赵老头吧嗒了一口烟,浑浊的老眼望向寨子里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烟雾缭绕中,似乎也透出了一丝光亮。
陈远转过身,背对着聚义厅,面向整个喧腾、忙碌、充满烟火气的黑风寨。夕阳的金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边。寨子里的欢声笑语、号子声、劳作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他,也托举着他。那沉甸甸的忧虑并未消失,却化作了脚下更坚实的土地,和心中更炽烈的火焰——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喧腾与生机,纵有千难万险,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