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家房子盖好,那麦苗就出来了。原本干净净的白地,出来了一溜溜的绿色,看着怪舒服眼的。
又过些日子,就该出红薯了。红薯种植的面积越来越少,这年只种了十来亩。
粮食能填饱肚子了,谁还大碗小碗吃红薯。吃红薯那都是给肚子寻活儿嘞,吃得多屙得多,净让它去肚里拉刮油哩。
这天大家有架子车的拉上架子车,劳力们拿上专用三齿铁叉,孩子老人就拿上篮子,一队人就出发了。
到了坡上地里,一地的红薯叶都被霜打的成了枯黑色,这是初冬的颜色。劳力们——挣十分的男的,挣八分五的女的——用铁叉剜红薯,老人和孩子就把秧子拽掉,红薯都堆成一堆儿一堆儿的。
肖民把铁叉离红薯秧根儿尺把儿远,插入地里,按着木把向下一压,一窝红薯就出了地皮儿,粉红红的红薯,给人带来一丝喜悦。不管咋说,这是东西。有的红薯会跑条,长到远处深处去了,那就得多剜几下,才能剜出这个乱跑的红薯。
一边的大个儿,正和枝儿骂耍,他小声说:“枝儿,老头回来,睡着老美呀。”
“滚过去!”
“那不就是滚过去滚过来?”
“戳死你嘞。”
“你诳谁哩?那能戳死?”
“大个儿,那不是沟,你榷(头朝下怼下去的意思)下去吧。”
“你想嘞老美,我今儿晌午回去还烧红薯吃哩,榷下去咋吃哩。”
枝儿就过来,和肖民这边的福泉换位置。福泉笑道:“咋啦?”
“他该挨抢了。”枝儿说。
“人家相不中咱,相中肖民了,得和肖民挨住。”大个儿笑道。
福泉笑道:“哎呀,那一年你不知道,比这早一个多月,来给红薯锄草,老是饥呀,肚里和狼掏似的……这都没劲干活儿了……那有义,倒是年龄大,他拿了一张锨,那地边下雨冲了个口子,来把地边包包……他想了一个办法;然后几个人拾柴禾的拾柴禾,拽红薯叶的拽红薯叶,把火一生,揪把草把锨好赖一擦,放火上开始贴红薯叶,就和抿布板儿(做鞋底子用)样的,就是没浆糊,一叶一叶摞上一揸厚,烙菜馍一样,也是迟会儿翻一下,把红薯叶都塌熟……”其实福泉是为了转个话题,免得大个儿和枝儿说着说着就恼了。年轻人开玩笑没分寸,只管撂,不管接。
“那连点盐都没有,会吃?”肖民问。
“还盐哩,那红薯叶连洗也没处洗,烟熏火燎,谁还管那?先到肚里不饥再说。”福泉呵呵笑道。
“能抵饥不能?”大个儿问。
“能嘛,也吃的肚里饱饱的,可就是有一点,一会儿就不中了,到底不是粮食。”福泉嘿嘿嘿笑。
只要那些人,把朝死里坑农民的心收起,农民自己就能把日子过好。
正是有着对饥饿恐怖的记忆,半晌歇时,那些妇女们还是把那枯黑的红薯叶,刷了许多,要拿回家加工一下,晒成干菜。
枝儿说:“到冬天面条锅里放点,也很好吃。”
能好吃就怪了。肖民小时候可没少吃这干菜。一股子霉味,筋拽的很。特别是那梗,晒干了再一煮,老结实了。
何顺掌握着时间,看看差不多,就让大家装车,他吆喝:“每辆车上配个人啊,别只管自己走。”
大个儿就笑问:“枝儿,给我拉车吧?”
“不给你拉,有家儿。”枝儿没好气说。
“给肖民拉哩?倒是年轻热家儿呀。”
“那当然。”
装了车,就可以拉上走了。这回去也是一路下坡儿,拉上嗷嗷叫着擎跑了。直跑过去茶庵多远,那车才沉起来。
肖民把车停住等枝儿。枝儿在后面慢悠悠的。走到跟前才说:“慢慢擎走了,和惊枪了似的,只管蹿,我要跟着跑,鞋也跑掉了。”
他看看前边车子已去远了,后边的车子还没下来,就小声说:“鞋子跑掉,光脚还好看哩,我说他们才好骂她妈的脚后跟,原来脚后跟粉红粉红的,又光又嫩……”
“蹬你,踹你……”她嗔道。
“蹬掉你不得玩……”
“我就轻轻蹬……”
两人拉起车子,往村里走。
她说:“还有四五天……”
“啥四五天?”
“假期呀,死鬼……”
肖民心说:就在一个屋里,你也没消停……这家伙真是胆大得很……那晚林要是醒了,扯开被子,他两人就没地儿钻没地儿拱了……两人看是睡在两头,却在被子里做手工活儿,真是狗男女……
两人回到小庄,会计已在挂钟那儿路边,挖了个坑,把磅放了进去,又在磅上放了一大块木板钉的承车板,能让架子车拉上去。会计过了磅,拿着账单寻找,笑道:“你两家都是三口人,拉谁家都中,多退少补,记着回来过皮。”
“那先拉你家吧。”肖民说。
“那……记上我的。”枝儿对会计说。
拉到她家,林正坐在院里看孩子。说:“我只滚了汤,这是……”
“分的红薯,先拿两果儿洗洗,切了下锅里。”枝儿吩咐他。
“这卸哪里?”肖民问她。
“卸屋里,再不用担心下雨了……”枝儿说。
卸了红薯,肖民拉上车就走,林说:“在这吃饭吧。”
肖民笑道:“不干活儿可不能吃饭,该厌烦我了……”
“哪有的事儿……”林说。
“我得去过皮哩。”说着走了。
枝儿也装摆着说:“那你走吧,红薯饭也没啥吃的。”
见肖民走了,她又说:“干活儿咱得管饭,不干活儿你留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