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内,尔晴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她转过身,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魏璎珞,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快起来吧,地上凉。
御膳房刚送了些上好的蜂蜜来,娘娘吩咐,让你去小厨房,用那蜂蜜做些可口易消化的糕点。”
魏璎珞闻言,尝试着起身,然而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动作不由得一滞,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在辛者库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整日浸泡在冷水中刷洗恭桶和堆积如山的脏衣,寒气早已侵入肌骨,膝盖更是落下了病根,最是受不得寒凉。
方才跪了那一阵,此刻已是刺痛难忍,如同千万根细针扎刺。
她强忍着疼痛,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才勉强站稳。
见尔晴伸出手似乎想要搀扶她,魏璎珞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倔强的疏离,微微侧身,拂开了她的手,声音低哑:
“我知道了,这就去。”
尔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
她看着魏璎珞强撑的背影,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薄冰。
但下一刻,那冰层便迅速消融,她的嘴角重新扬起一抹无懈可击的、温和浅淡的笑意,声音依旧柔婉:
“那你……小心些,慢点走。”
魏璎珞听到她关切的话语,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中滋味复杂。
可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强撑着那钻心的疼痛,朝着小厨房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长春宫寝殿内,却是另一番温暖静谧的景象。
鎏金熏笼里炭火正旺,驱散了深秋日的寒凉。
皇后富察·容音独自坐在窗下的暖榻上,面前摆放着一副白玉棋盘,她纤指拈着一枚黑子,正凝神观看着棋局,眉宇间带着一丝闲适与专注。
弘历大步走了进来,脸上的余怒未消。
容音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对面的榻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无意识地摆弄着,目光却落在妻子温婉宁静的侧脸上。
不等皇后开口说话,他便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朕看那个魏璎珞,真是胆大包天,不识抬举!
也不知皇后你究竟是喜欢她哪一点?
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
要朕说,她还不如尔晴沉稳懂事,就连明玉,虽有些毛躁,却也比她知进退得多。”
容音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莞尔一笑,如同春水解冻:
“皇上这话……是方才进来时,又见到璎珞了?”
弘历被她一语道破,面上有些挂不住,挑眉反问:
“皇后怎么知道?”
容音放下手中的棋子,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手,笑容温煦,带着几分了然的打趣:
“皇上每次见了璎珞,不论是在何处,因何事,回头总要到臣妾面前来,说道她几句。
不是‘胆大妄为’,就是‘不识抬举’,臣妾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弘历被她这番话说得有些窘迫,仿佛小心思被戳穿,将手中的白子往棋罐里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故作气恼道:
“怎么?朕难道还说不得她两句了?
她那般性子,朕看着就来气!”
看着眼前这位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般真实情态,容音整颗心都仿佛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溢满了柔软的柔情。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炕几上的手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皇上在臣妾面前,自然是什么都能说的。
臣妾只是觉得……皇上似乎,对璎珞格外‘关注’些。”
弘历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再听她软语温言,心中的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他并不答话,反手握住皇后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殿内清香袅袅,一派静谧温馨。
将长春宫外所有的风波与暗涌,都暂时隔绝在了那扇厚重的殿门之外。
…………………
时光如流,转瞬已是深秋。
高贵妃薨逝三月有余,宫墙内的秋桂开了又谢,朱红宫墙上的日影渐渐短了。
这一日,娴妃正坐在窗前作画,忽见贴身宫女珍儿步履匆匆地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娴妃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乌云。
“消息可是真的?”
她声音轻柔,目光却锐利如针。
“辛者库的刘嬷嬷此刻就在殿外候着,说是从魏璎珞旧居的床板夹层里,寻到了一个上吊的小木人。”珍儿压低了声音,“上头还系着写了高贵妃生辰八字的黄纸。”
娴妃缓缓放下紫毫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叶子,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请刘嬷嬷进来吧。”
她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刘嬷嬷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双手捧着一个用锦帕包裹的物事,颤抖着呈了上来。
“娘娘,这、这东西奴才实在不敢隐瞒啊……”
刘嬷嬷的声音带着惶恐和慌乱。
娴妃不动声色地揭开锦帕一角,只见一个巴掌大的桐木人偶静静躺在其中,小人脖子上系着红绳子,心口处贴着一方黄纸,上面用朱砂写就一行小字。
她目光在那八字上停留片刻,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这正是高贵妃的生辰。
“嬷嬷这是做什么?”娴妃适时露出为难的神色,将锦帕重新盖好,“本宫虽暂理宫务,可这后宫终究要皇后娘娘做主。
这样的大事,怎么反倒来找本宫了?”
刘嬷嬷连连叩首:
“娘娘明鉴,宫中谁不知娴妃娘娘素来仁善,处事最是公正不过。
魏姑娘如今是皇后娘娘跟前最得脸的人,奴才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直接禀报长春宫。
奴才思来想去,才敢来惊扰娘娘……”
这番奉承显然取悦了娴妃。
她拿起帕子略遮了下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
“不论如何,此事终究要禀告皇后娘娘的。”
见刘嬷嬷面色瞬间有些苍白,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补充:
“此事牵扯到已逝的高贵妃,想来皇上也是十分在意的。
既如此,本宫就做主将皇上请来,一同定夺。”
她看向跪在那里如释重负的刘嬷嬷,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屑与嘲弄,语气却依然温和:
“刘嬷嬷就先去偏殿等候吧。”
待珍儿领着刘嬷嬷退下后,娴妃独自坐在殿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知道,这场好戏已经开始,而执子之人,未必就是她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外面就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
娴妃忙起身相迎,只见弘历一身石青色常服,面色平静地走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
她盈盈拜下,心中却是一惊,从养心殿到承乾宫,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弘历虚扶一把,声音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娴妃起身,亲自斟了一盏新沏的雪山含翠奉上。
茶香氤氲中,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莫不是正好在附近?”
“朕从钟粹宫来的。”
弘历接过茶盏,并未就口,“皇后那里朕已经派人去传话了。
她如今身子重,这些琐事就不必劳动她了。”
娴妃垂眸称是,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钟粹宫……纯妃。
想来纯妃是听进去她的话了,但皇上这般轻描淡写,倒让她摸不透圣意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殿外传来脚步声。
令众人意外的是,随着魏璎珞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尔晴。
“奴婢见过皇上、娴妃娘娘。”
尔晴行礼如仪,声音清脆,“皇后娘娘让奴婢传话,娘娘相信魏璎珞不会行此龌龊之事。
但若查实魏璎珞当真犯了宫规,娘娘也绝不姑息。”
娴妃敏锐地察觉到,自魏璎珞进殿后,身旁的皇上几不可察地坐直了身子。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既如此,尔晴也一同听听刘嬷嬷怎么说吧。”
当刘嬷嬷战战兢兢地呈上那个上吊的小木人时,殿内顿时静得仿佛能听见空中微尘飘浮的细微声响。
魏璎珞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唇角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容极淡,却让娴妃心中警铃大作。
这奴才,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在刘嬷嬷结结巴巴地陈述完发现木人的经过后,魏璎珞不慌不忙地请旨上前细看。
“皇上、娘娘明鉴。”
她捧起木人,声音清越,“这系绳的手法乃是双环结,是辛者库浆洗房特有的系法。
奴婢之前在绣房当过差,从未用这种结法。”
她说着翻转木人,指着底座一处不甚明显的污迹:
“再者,这木人是在床板夹层中找到的。
奴婢记得清楚,那处床板去年腊月曾漏过雨,木料早已发霉。
可这木人底部干燥洁净,分明是近日才放进去的。”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刘嬷嬷早已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
上首的弘历静静听完,目光转向瘫软在地的刘嬷嬷,声音平淡无波:
“将这个奴才押入慎刑司。问清楚了,为何要污蔑皇后宫中的宫女。”
两个太监应声而入,利落地堵了刘嬷嬷的嘴,将她拖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只闻茶盏碰触桌面的清脆声响。
魏璎珞暗暗松了口气,余光瞥向身旁的尔晴,却见对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而弘历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魏璎珞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测,仿佛暗流汹涌的深潭。
娴妃见状,自以为窥见了圣意,便柔声开口:
“魏璎珞果然能言善辩。
到底是皇后娘娘调教出来的人,如今平白受了这等冤屈,皇上也该好好安抚才是。”
弘历缓缓转眸看向娴妃,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慌。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沉香木念珠。
“咒杀贵妃的罪名落不到你头上……”他声音陡然转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那身为内廷宫女,与御前侍卫私通的罪名,你又当如何辩解?”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尔晴不着痕迹的望过去,难以置信地看向座上那个眼含杀意的帝王。
她心中巨震。
这条世界线,怎么还是走到了这里?
难道皇上又撞见了魏璎珞与傅恒的往来?
殿外的秋风忽然猛烈起来,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一片枯叶粘在雕花窗棂上,挣扎着,最终还是无力地滑落下去,消失在深宫的重重阴影里。
魏璎珞跪在那里,面色凝重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心绪。